# 狼与金黄色的约定 图源:草木皆眠 录入:no2body 把软绵绵的面团用力甩在调理台上。 用指甲在面团上画出曲线,倒入清水,再随意种上矮树。 如此一来,便能呈现出眼前的光景。 罗伦斯坐在马车驾座上这么想著,随即想到好些天没吃过、刚出炉的面包香味,不禁咽下一口口水。 不过,离开城镇才三天,理应还不至于让人怀念起热腾腾的食物。以前只要准备快发霉、像石头一样硬梆梆的燕麦面包和一小撮盐巴,就能越过一座山头。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觉得面包搭著葡萄酒,再配上一道小菜的旅途餐点,简直奢侈得吓人。 虽然罗伦斯不断告诉自己不应该如此奢侈,但近来的旅途上,荷包袋口已经有好一段时间变得相当宽松,而心情也同样宽松起来。 从十八岁自立门户后,罗伦斯已踏入第七年的行商之旅,而今年说不定是他一生中最豪华的旅行。 「鸡腿肉。」 或许是听见了罗伦斯忍不住咽下口水的声音,同坐在驾座上的旅伴这么说。 旅伴把脸埋在狐狸皮草围巾里,悠哉地用梳子梳理手上的蓬松皮草。 旅伴拿在手上的不是狗皮草或狐狸皮草,而是独特的狼皮草。 狼皮草的料子普遍粗而短,看起来比较寒酸。 然而,从旅伴现在拿在手上的皮草质感看来,就是形容为顶级品也不夸张;而到了晚上,它温暖的程度甚至可说是一种奇迹。 旅伴不时用嘴巴轻咬著皮草,仔细地用梳子梳理。 如果要买这狼皮草,不知得花上多少钱? 罗伦斯原本这么想,但又改变了想法。 他心想,根本不该思考要花多少钱去买,而是该思考能卖多少钱才对。 因为这皮草并非加工品,而是至今仍活生生长在狼身上的尾巴。 「那是你自己想吃的食物吧?」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旅伴赫萝微微动著耳朵。 那是一对与狼尾巴颜色相同,昂然挺立的耳朵。 那耳朵轻巧地落在被栗色柔顺长发覆盖的头顶上,怎么看都不像人类的耳朵。 与罗伦斯坐在同一个驾座、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少女赫萝,是一个拥有狼耳朵和尾巴的非人存在,其真实模样是一只寄宿在麦子里,并掌控麦子丰收的巨狼。 「比起公鸡,母鸡的肉质比较好。」 「而且母鸡还会下蛋。」 罗伦斯联想起仔细搅拌后,下锅炒得柔软蓬松的煎蛋。他心想,每次跟这只狼聊天,老是会聊起食物的话题。 虽然赫萝自称是约伊兹的贤狼,但她的庸俗程度让人类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鸡肉……活鸡肉有种独特的弹性,加上那鲜味真是让人受不了。不过鸡毛有些讨人厌……」 如果赫萝是在开玩笑,罗伦斯或许会露出僵硬的苦笑,只可惜赫萝并非在开玩笑。 赫萝的嘴唇底下藏著尖锐利牙。 「虽然我没有生吃过鸡肉,但料理就是要下工夫烹调才好吃。」 「喔?」 「先拔掉鸡毛,再取出内脏、去除骨头,然后放入香草一起蒸,再跟蔬菜一起汆烫,跟著把馅料塞进肚子里,再淋上热油让鸡皮变得酥脆,最后抹上香味十足的坚果油再烤过一次……喂!口水流出来了!」 「嗯…………嗯……」 罗伦斯也是仅止于听说,没亲口尝过这道豪华的鸡肉料理。 不过,对于想像力丰富的赫萝来说,似乎光是这么一听,就能想像出这道料理的味道。 她只会在这种时候刻意抬高视线看向罗伦斯,不知道把身为贤狼的尊严摆到哪儿去了。 不过,姑且不论刚与赫萝一起旅行的那段时光,现在的罗伦斯早已习惯怎么应付赫萝。 而且,在旅途上,就算赫萝再怎么卖力地提出要求,罗伦斯也不怕。 因为根本买不到旅途上没卖的东西。 由于身处压倒性的优势,所以罗伦斯先咳了一声,才这么回答: 「你先别急。虽然料理也要下工夫,但如果在其他方面也下了工夫,料理会变得更美味。」 「……其他方面?」 赫萝睁大了带著红色的琥珀色眼珠,讶异地看向罗伦斯。 平常那些做作的眼神姑且不论,看到赫萝此刻的眼神,让罗伦斯愿意稍微宠一下赫萝。 「世上呢,除了公鸡和母鸡之外,还有一种鸡。」 「唔?」 在活了好几百年、自称贤狼的赫萝记忆里,似乎找不到符合罗伦斯所说的东西。 然而,罗伦斯本以为赫萝会因此显得不甘心,却看见她露出彷佛在说「然后呢?然后呢?」的纯粹感到很有兴趣表情,不禁方寸大乱。 罗伦斯抱著与方才不同的心态又咳了一声后,继续说: 「就是先把公鸡阉掉,再养大的阉鸡。」 「喔……?为什么……」 「这么做能够让肉质变得比母鸡还要好吃。这种鸡肉不像公鸡那么硬,又不像母鸡那样被鸡蛋吸走养分……怎么了?」 「嗯……」 赫萝正刻意转动著视线,旋即浮现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露出尖牙说: 「确实很好吃的样子吶。」 赫萝的真实模样是能够一口吞下罗伦斯的巨狼。 不,比起担心被吃掉,罗伦斯觉得赫萝是在取笑他身为男人的重要尊严。 罗伦斯轻咳一声,再用力咳了一声后,轻轻挥动马车缰绳。 赫萝虽然没有乘胜追击,但看似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尾巴也随著笑声不停甩动。 「放心呗。咱知道在紧要关头时,汝是个能够依靠的雄性。」 看见赫萝咧嘴露出尖牙的笑容后,对于这样的玩笑话,身为男人的罗伦斯当然只能一笑置之。 尽管知道自己被赫萝玩弄于股掌之间,罗伦斯也无能为力。 「不过吶。」 「好痛!」 因为被赫萝拉住耳朵,罗伦斯不禁拉了一下缰绳,马儿因而发出嘶鸣。 「因为有把握不怕对方讨鸡肉吃,而夸大其词地信口开河──搬弄如此卑劣的权宜之计,实在不是雄性应有的行为。」 赫萝早就看透罗伦斯在想什么了。 她像在丢东西似地松开罗伦斯的耳朵,然后叉起双手、看似不悦地说: 「哼!咱会捉弄汝,就是为了报这个仇。在只吃得到粗陋食物的旅途上……听到有那么好吃的料理……咱会痛苦而死!」 被赫萝捉弄算是互相扯平,也就算了,但对于赫萝最后这句话,罗伦斯可无法苟同。 「不是我爱说,你说的粗陋食物可是小麦混合燕麦的面包,葡萄酒也是不需要用牙齿去渣的透明葡萄酒。除此之外,还会多加一道乳酪或肉乾,或是坚果或葡萄乾,相当豪华了。以前我通常只会带蒜头和洋葱踏上旅途。对我来说,现在的食物已经是难以置信的奢侈了。」 虽然赫萝有时会表现得非常孩子气,或很像动物的举动,但她的头脑之好,就连罗伦斯也常常感到畏缩。 赫萝并不是不明事理。 不过,她明明听懂了,却还会毫不在乎地这么说: 「咱会痛苦而死。」 说罢,赫萝看似不悦地别过脸去。 罗伦斯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演技比赫萝此刻的演技更做作。 他露出彷佛不小心咬到舌头似的表情,一脸怨恨地瞪著别过脸去的赫萝。 这时如果认真回应赫萝,罗伦斯就输了。 可是,如果不理会赫萝,显然会演变成互相赌气的局面,到时候肯定是他必须先举起白旗。 所谓受制于人,指的就是他此刻面临的状况。 如果形容得优雅一些,罗伦斯只是希望能够与赫萝度过愉快的旅行。 然而这个当事人,却正毫不在乎地挟持著他的美意。 「我知道了啦。」 「……知道什么?」 赫萝头也没回地冷冷回道。 「是我不对。要是看到有人卖鸡,我就买给你。不过,旅途中的约定只限于旅行期间有效喔。」 对罗伦斯而言,这已经是最大的妥协。 如果到了城镇,只要荷包没有裂开,就算嘴巴裂开了,罗伦斯也绝对不会买鸡给赫萝。 赫萝果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动著耳朵。 她那反应灵敏的头脑肯定在思考很多事情。 她在思考这到底是不是罗伦斯的极限。 「咱记得以前就说过,咱听得出来人类是不是在说谎。」 「这我当然记得。」 「是吗?」 「是啊。」 「嗯……」 赫萝再次陷入了沉默。 面对赫萝的反应,罗伦斯简直就像个等待判决的罪人一样,等待著赫萝接下来的话语,但他根本不需要仔细思考,也知道自己无罪。 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无法从如此荒谬的状况中脱身。 最后,赫萝似乎明白了罗伦斯的提案是能够以玩笑收场的极限所在,于是回过头向他莞尔一笑。 罗伦斯忍不住在心中大喊:「太狡猾了!」 赫萝那变换自如的表情,就算对象不是长年驾著马车独自旅行的男人,也能够轻松骗来一堆家伙大排长龙地等著看她的笑脸。 「嗯……可是,汝啊?」 「嗯?」 罗伦斯驾著马车悠哉地前进了一会儿后,赫萝突然开口说话。 「汝方才说的,不会是骗人的呗?」 「方才说的……你说阉鸡啊?」 「大笨驴。咱是说汝答应要是看到鸡只,就买给咱的约定。」 罗伦斯不明白赫萝为什么要再三确认。 一股不祥的预感正要涌上罗伦斯心头时,身旁的赫萝抓住了他的袖子。罗伦斯明白预感就快成真。 罗伦斯立刻把思绪和心情切换成商人模式。 「我有说过这种──」 「汝说过呗?」 赫萝把脸贴近罗伦斯,用著像小狗在低吼似的声音说道。 到了这时,罗伦斯总算也看清了前方的景象。 一望无际的平坦道路旁出现了人影。 虽然凭罗伦斯的视力无法确认,但赫萝知道前方有鸡。 「汝该不会是想跟咱永无休止地争论到底有说过,还是没说过呗?」 没有什么比赫萝不带笑意的笑脸更教人害怕。 但是,罗伦斯觉得或许有必要花时间好好向赫萝说明,买一只鸡,会是一笔多么大的支出。 不过,这得在赫萝愿意听话的时候说才有用。 而且,罗伦斯不觉得现在的赫萝会听得进去。看著身旁的赫萝,罗伦斯叹了口气。他心想,幸好方才没有说错什么话,否则连命都没了。 「知道了,是我不对。我会遵守约定。不过──」 「不过?」 赫萝几乎与罗伦斯异口同声地反问道,并投来严肃的眼神。 罗伦斯告诉自己必须谨慎挑选字眼。 「只能买一只。」 赫萝直直盯著罗伦斯的眼睛。 在就快让人窒息的一阵沉默后,赫萝笑容满面地转向前方。 罗伦斯此刻的心情就像一只被猎犬盯上,却飞不动的小鸟。 这么想著的罗伦斯把视线拉回前方后,看见坐在路旁的人发现两人出现,而站起身子。 距离拉近到看得清楚对方用力挥动著双手,并且面带笑容时,罗伦斯总算发现对方脚边绑著鸡。 「只能买一只喔。」 罗伦斯忍不住再次叮咛。 「要不要为旅途加一些菜啊?」 四周是一片荒芜的原野,路上不见行人踪影。 在这片辽阔的空间里,有一名古怪小贩在寒冬之中,独自等待著客人上门。小贩是一位与罗伦斯年纪相仿、身材瘦长的青年。 青年虽然清瘦却显得壮实,拥有农民特有的体格。 拉近距离与青年握手时,青年的手掌之厚,也让罗伦斯吃了一惊。 「除了鸡之外,还有特制啤酒喔!要不要来一些呢?」 青年的健壮程度似乎不是旅行商人能够相比。 青年的衣著粗陋,嘴边还不停涌出白色气息,却一点也不觉得冷的样子。他甚至还露出爽朗的笑容,拍了拍摆放在正啄著路边杂草的鸡只旁边、高度及膝的桶子。 虽然青年的动作气势十足,但用来固定桶子的铁圈已经生锈,桶子看起来就快散掉了。 尽管桶子有些寒酸,鸡倒是养得圆滚滚、很有活力的样子,这样的组合显得非常奇妙。 罗伦斯摸著下巴胡须,陷入了沉思。 他心想,赫萝之所以没有催他买鸡,肯定也是在因为观察四周后,纳闷著没作旅行装扮的青年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啤酒可以试喝吗?」 一直保持沉默也不是办法,于是罗伦斯姑且这么询问。 青年用力点点头后,挺起胸膛说:「当然可以!」随即拿出看似是用来计量、体积略大的圆形器具,打开桶盖舀起啤酒。 「这啤酒才刚刚酿造好。您看!还不断冒著气泡呢。」 不知道是水质好,还是麦子品质好,罗伦斯喝了一口后,发现啤酒出乎意料地好喝。 看见赫萝也想喝的样子,罗伦斯分她喝了一口,结果赫萝立刻用眼神要他买啤酒。 「要不要来一些呢?」 听到青年再次这么说,罗伦斯点了点头,然后再次看向鸡只。 罗伦斯清楚感觉得到赫萝正拚命自制、不让长袍底下的尾巴甩动。 烤鸡配上啤酒。 赫萝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嗯。就跟你买鸡和啤酒好了。」 青年没有发现赫萝的耳朵突然在兜帽底下弹起,因为他也高兴得就快跳了起来。 然而,罗伦斯并非只是带著赫萝一起旅行的旅人。 尽管表现差强人意,罗伦斯也勉强算是个旅行商人,所以他这么说: 「不过,我不只要一只,而是要很多只。」 「咦?」 青年反问道,赫萝也惊讶地凝视著罗伦斯。 近来赫萝已渐渐了解物品的行情,或许她已经知道鸡的价格有多么昂贵。 每次要求买东西后,赫萝事后总会想办法弥补损失,她就是一个这么重义气的家伙。 所以,赫萝听见罗伦斯说要买很多只鸡,肯定是吓了一跳。 「这附近有村落吧?我们这趟旅行没那么赶,如果方便的话,我打算去村落买鸡。」 很明显地,青年并非一边扛著货物,一边沿路叫卖的商人。 这么一来,就表示青年可能是为了赚取现金,或为了交换必需品,而特地从村落来到此处。 果然不出罗伦斯所料,青年先是有些呆然地点点头后,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说: 「您是说真的吗?当然欢迎!」 喜色满面的青年立刻用绳子绑住桶子,熟练地背在肩上。 青年迅速地把零散的行李塞进麻袋,并放在桶盖上。他一握起绑住鸡只的绳子,便活力十足地大声说: 「那么,我来为两位带路!」 然后,青年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偏离道路走了出去。 虽然青年准备前往没有道路的荒野,但应该不至于无法驾著马车前进。 如此判断后,罗伦斯拉动缰绳让马儿转向青年前进的方向。 有人趁著这时拉住了罗伦斯的袖子。那人不是别人,当然是赫萝。 「汝啊,如果汝是在生气,就明白说出来好吗?」 赫萝露出感到为难的表情说道。 赫萝一定以为罗伦斯是在讽刺她,才会说要买很多只鸡。 看见罗伦斯忍不住笑了出来,反而是赫萝生气地瞪看罗伦斯。 「抱歉、抱歉。没事,我是有所打算,才会这么做。」 「……打算?」 赫萝一脸狐疑地问。 「或许应该说是商人的直觉吧。」 虽然赫萝露出像看见什么可疑物品似的眼神,但罗伦斯并不在意。 尽管会被赫萝的演技或陷阱蒙骗,罗伦斯还是相当信任自己身为商人的眼光。 「要是一切进行得顺利,就真的买很多只鸡给你。」 即使听到罗伦斯的宣言,赫萝还是没有改变表情。 「咱会等著,但不会抱以期待。」 虽然赫萝说不会抱以期待,罗伦斯却是忍不住期待了起来。 因为罗伦斯知道意气风发的青年准备前往的地方,应该有不小的商机在等著他。 青年带领罗伦斯两人,来到远方可见森林和山泉的小小村落。 住家配置就像匆忙盖了一座村落似的杂乱,加上怎么看都像随兴在耕作似的农田,使得村落看起来特别荒凉。 未受到统一管理的城镇或村落,不是充满乱糟糟的朝气,就是弥漫著贫穷的气氛,而这座村落似乎属于后者。 「这地方还真是偏僻吶。」 看见这村落的光景,也难怪赫萝会忍不住诚实地道出想法。 城镇及村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城镇有连接到其他城镇,而村落有连接到领主公馆的道路。 然而,这座村落本来就够荒凉了,在前来此地的途中却又看不到像样的道路。要说这里几乎被外界孤立,可是一点也不夸张。 以「陆上孤岛」来形容这座村落可说相当贴切。 「我们到了!欢迎来到吉萨斯!」 虽然规模不大,但眼前可见一整排的木栅栏,强调著前方土地属于村落。 青年穿过栅栏后,对著罗伦斯大声喊道。 前方是个小小村落,没有其他引人注意的设施。 村民们老早就发现罗伦斯等人出现,他们不客气地直盯著罗伦斯等人,并露出好奇的神情慢慢靠近。 「来、来,请先到这里,先到我家歇歇脚吧!」 青年没有介绍罗伦斯给村民们认识,而是一边有些得意地说道,一边引领马车向前走去。 看见青年的表现后,不仅是赫萝,连罗伦斯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青年来说,从外头带领旅人来到村落,或许是一件非常骄傲的事情。 不过,青年用了「歇脚」这句惯用句,因此可得知这里是正教徒居住的村落。 想到自己的猜测似乎正确,罗伦斯不禁暗自窃喜。 只见青年粗鲁地敲打一处住家的大门,然后迅速打开大门走进屋内。 在那之后,屋内传来几声交谈声,跟著看见一名体态丰腴的妇人一脸慌张地跑了出来。 看见妇人与青年宛如同个模子刻出来的面容,罗伦斯不禁觉得有趣。 「欢迎、欢迎。喏!你还不快去叫村长来!」 罗伦斯一直挂著笑脸,不过,这不是因为青年与妇人的应对态度让人感到愉快。 而赫萝之所以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想必也是因为察觉到罗伦斯展露笑脸的原因。 「呃……非常感谢您这么欢迎我们,但我们只是普通的旅行商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也非常欢迎旅行商人!虽然没什么好招待,但请先进来屋内吧。」 在驾座上的罗伦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视线移向身旁的赫萝。 赫萝在这方面总能够很快进入状况,她轻轻点点头,然后朝向妇人展露微笑。 罗伦斯省去了一一做说明的时间,对他而言,光是如此就是一笔很大的收入。 现在罗伦斯能够放心地大展演技了。 「那么,不好意思,我们就打扰一下好了。」 「好的,请跟我来。马车就停在这里没关系。喂!快去准备乾草,还有装一桶水来!」 妇人对著人墙里一名扛著锄头的男子喊道。 看似是一家之主的男子尽管露出「我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的表情,还是照著妇人的指示跑了出去。 罗伦斯走下驾座后,赫萝也跟著走下来。 跟随妇人走进屋内前,罗伦斯远远看见方才的青年拉著一名老人走来。 屋内地面只是简单地把土壤踏平,既没有铺设木板,也不是石板地。在地面上挖洞形成的地炉四周摆设著木桌,以及兼作为椅子的长形衣箱,立在墙上的农具也全是木制品。 横梁上可见洋葱及蒜头交叠挂在一起。位于墙面较高处的架子上,则放著看似酵母的乳白色物体。 从椅子和锅、碗的数量来看,不难猜出这里住了好几个家庭,所以屋内模样虽然显得寒酸,空间却算是宽敞。 罗伦斯虽不讨厌在城里的旅馆投宿,但他自己也生长于贫穷荒村,所以有时候这样的屋子反而能够让他感到安心。 与罗伦斯相比,反而是赫萝显得比较静不下心来的样子。 「哈哈,原来如此。两位打算前往比这里更北边的地方吗?」 「是的。我们打算去一个叫做雷诺斯的城镇。」 「这样啊……如您所见,这里是个贫穷小村落,会有旅行商人愿意绕道到这里来,实在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事情。」 俗话说,头衔会塑造一个人的性格,所以被称为村长的人不知为何都有著相似打扮。 身材矮小瘦削的吉萨斯村村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会来到这里,一定也是受到了神明指引。而且,我居然还受到各位的热情款待。如果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虽然我只是个小小的旅行商人,但我会尽最大的努力。」 「还请您务必帮忙。」 罗伦斯之所以一直挂著笑容,并非只是为了交际。 而是因为如罗伦斯所说,他认为这真的是受到了神明指引。 「那么,感谢神明为我们安排这场相遇……」 随著村长的发言,罗伦斯与赫萝拿起木杯与村长乾杯。 「……哇,这啤酒真好喝。」 「照理说,应该要喝葡萄酒向神明表示感谢才是,但说来丢人,我们种植的葡萄树没能够顺利扎根。」 「虽然葡萄酒的味道是由神明来决定,但啤酒的味道是靠人类所为而定。我想贵村一定拥有相当了不起的酿造秘诀吧。」 虽然村长谦逊地摇了摇头,但根本掩饰不了他的喜悦。 赫萝静静地望著这段在桌上上演的戏码,但罗伦斯知道她不是认为这段互动很愚蠢,也不是觉得对方招待的食物太穷酸。 因为罗伦斯知道赫萝的视线不时瞥向他,并以眼神说著: 汝到底打著什么如意算盘? 「老实说,这啤酒是用了秘方酿造出来的。」 或许是听到有人夸奖啤酒好喝让村长开心不已,他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如果想要让老人家对自己留下好印象,就必须花时间聆听对方说话。 罗伦斯装出兴致勃勃的模样,正打算附和村长的话语时,屋外突然吵闹起来。 「然后……嗯?」 说著,村长回头看向后方。就在这时── 「村长!多雷他们又吵起来了!」 一名双手沾满泥土的男子打开大门走进来,慌张地指向屋外说道。 村长忿忿地站起身子,随即对著罗伦斯低头行礼说: 「抱歉,突然有点事情。」 「不会,谢谢您招呼得如此周到。请您这位村里的大家长,先去忙该处理的事情吧。」 村长先抬起头,跟著再次行了一个礼,然后在男子的催促下走出屋外。 这里的村民似乎认为由村长独自接待旅人,才是符合礼仪的表现,所以村长离开后,只剩下罗伦斯与赫萝两人。 因为屋外有所动静,想必只要喊一声就会有人前来,但赫萝一副「幸好没别人了」的模样开口说: 「汝啊。」 「你是不是想问我『该揭开谜底了吧』?」 赫萝一边抓起豆子丢进嘴巴,一边点了点头。 「这里啊,是个殖民村落。」 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赫萝又再问一次: 「殖民?」 「殖民有很多种原因,但简单来说,就是人们移居到未开垦的土地,并且在那里建盖新的村落或城镇。虽然很少见,但偶尔会有村落像这里一样,建盖在几乎算是陆上孤岛的地方。」 喝著啤酒的赫萝,露出狐疑的神情转动眼珠。 「为何要这么做吶?」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这么询问。 「来到这里的时候,在靠近泉水的地方,我们不是有看到堆在一起的圆木和石头吗?所以我在猜啊,那些东西应该是打算用来在这里盖修道院。」 「盖……修道院?」 「没错。因为所谓的修道院,是给千挑万选出来的虔诚正教徒不断向神明祷告的地方啊。唯有建盖在这种偏僻之地,才能够让这些正教徒不受到世俗纷争的干扰,并且坚守顺从、纯洁且清贫的原则过生活。」 对赫萝而言,修道院是一座受到戒律支配的沉默堡垒,就是要她遵守这样的生活过一天,恐怕也很不容易。 不过,这座沉默堡垒并非由身穿长袍、手拿圣经的神圣神仆们所建盖。 这里的村民想必不是有亲人犯了罪,就是自身曾经与异教徒有所瓜葛。 在偏僻之地盖修道院时,不仅要盖建筑物,还必须规划能够提供修道士们在该处生活的田地和饮用水。 这些作业非常地严酷,而村民们就是以执行这些作业的方式,来请求修道士帮助他们赎罪。 「嗯……不过,如果真的像汝说的那样……」 说到一半时,赫萝似乎想起了教会的人们有著什么样的本性。 所以,凭赫萝的智慧一定能够独自猜出谜底。 「也就是说,汝打算趁火打劫。」 罗伦斯知道赫萝是故意挑选这样的字眼。 「我只是想帮助有困难的人而已。」 「说得真好听吶。汝根本是打算在这村子沾口水作记号,然后大赚一笔呗。」 罗伦斯之所以一直笑得合不拢嘴,是因为这座村落就跟至今仍未被发掘的最佳渔场没什么两样。 村落能够自给自足过生活的时代已经过去。 农具、工具、家畜,或是衣服、织布机;村落一旦形成,一定会产生需求与供应。 对旅行商人而言,村民会带著肥肥胖胖的鸡只,并且把美味啤酒装进桶子里在路边叫卖的村落,就像一座宝库。 旅行商人可以在村落采买鸡只及啤酒,然后供应村落生活必需品。 如果能够一手包办整座村落的交易,将会带来比任何啤酒都令人陶醉的利益。 赫萝露出无奈的表情,一边斜眼看著打著如意算盘的罗伦斯,一边喝了口啤酒。 这时,赫萝忽然不停微微动著兜帽底下的耳朵。她随即转向罗伦斯,满足地笑笑说: 「嗯。既然这样,汝就尽力帮助人呗。」 「?」 罗伦斯还来不及反问赫萝为何这么说,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大门跟著打了开来。 门外出现前来呼唤村长的男子。 罗伦斯见状后,也猜出了男子前来的目的。 「抱歉,打扰了。不知道您识不识字,如果识字的话,方便帮个忙吗?」 在商人也不会到访的偏僻村落,遇到村民前来询问自己识不识字。 能够遇到如此幸运的状况,也难怪罗伦斯会充满干劲地从椅子站起身子。 「你不要太过分!上次我们已经做出了结论,难不成你想出尔反尔?我的田是六希亨!」 「那根本是骗人的!我当初也是被告知有六希亨的田。你的应该是五希亨才对。为什么这样我的田还比你的小?你还围了这什么栅栏──」 光是听到远处传来的怒骂声,罗伦斯很快就明白两人为了什么而争执,根本不需要有人特地做说明。 另外,听到「希亨」这个单位后,罗伦斯也大概猜到这些人打哪儿来。 在一个名为雷娃利亚、拥有森林及泉水的国家,曾有一位人称贤公、名为希亨二世的国王。 希亨二世在测量领地之际,抬起双手朝左右张开,并将这段长度定为一希亨。 不过,尽管这位贤公贤明地订下了这个单位,因土地而起的争执还是没有中断过。 对于相互叫骂的两人,村长没有表示任何意见,只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姑且不论拥有长久传统的村落会是什么状况,一个新兴村落的村长根本没有权威可言。 如果权威不够,无法做出超越道理的裁定,很难平息永无止尽的争论。 「村长,我带客人来了。」 「唔、喔……」 困扰不已的村长一看见罗伦斯,随即像在求助似地叹了口气。 「我有个非常难以启齿的请求。」 「是有关土地分配的问题吗?」 只要长期在村落之间行商,就会遇上村落绝大部分会发生的状况。 即便如此,村长似乎还是认为罗伦斯是个具有慧眼的人物,而表现出就快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说:「您说得一点也没错。」 「不瞒您说,这里其实是一位贵族大人命令兴建的村落。为了兴建村落时所决定的土地面积大小问题,村里一直争执不断……每次起争执时,都能够透过协议来解决问题,就只有这两人例外,他们似乎从以前就有旧恨未解……」 两人的怒骂声从还算是讲道理的争论,慢慢演变成互相侮辱的话语。 村民们一副感到厌烦的模样在远处围起圆圈观望,唯独赫萝一人看似开心地眺望著。 「那么,应该有土地权利书的复本吧?」 男子方才之所以会询问罗伦斯识不识字,想必也是为了确认土地权利书的内容。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村长点了点头,并从怀里取出一张羊皮纸。 「这就是土地权利书的复本,但我们村里没半个人看得懂内容……」 没半个人识字的村落,就跟没上锁的宝物箱没什么两样。 商人懂得将合约转换成文字。 那么,面对看不懂合约文字的对象时,试问哪个商人能够永远那么诚实? 「请让我看一下权利书的内容。」 全村村民不识字的村落原本就很少见,能够成为第一个拜访该村落的幸运商人,更是少之又少。 罗伦斯一脸严肃地接过羊皮纸,内心却是雀跃无比。 「……啊,这……」 不过,当罗伦斯看到羊皮纸的瞬间,不禁嘴角上扬地心想:「天下果然没有那么幸运的事情。」 看见村长不停眨著眼睛,罗伦斯脸上的表情立刻化为苦笑。 他心想,当然没半个人看得懂这张权利书了。 因为记载著土地分配内容的羊皮纸,是以神圣的教会文字撰写的。 「我们村里也有几个人认识字,但就是这上面的文字没人看得懂……我们猜这应该是外国的文字。」 「不是的,这是教会在使用的特殊文字。我也只看得懂常用的惯用句和数字而已……」 罗伦斯看过几次以教会文字记载的土地权利书,或特权证明书之类的文件。 赫萝从旁探头看向羊皮纸,但似乎就连她也看不懂教会文字。 赫萝很快地就对羊皮纸失去兴趣,再次眺望著相互怒骂的两人。 「嗯,我知道争执的原因了。」 阅读了两次内容后,罗伦斯这么做出结论。 然后,为了确认结论是否正确,罗伦斯询问说: 「那两人原本该不会是从事工匠之类的工作吧?」 争吵的两人终于忍不住扭打了起来,当赫萝在兜帽底下坏心眼地笑著时,村民们总算出面阻止两人。 村长原本一副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该前去阻止的不镇静模样,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立刻惊讶地回过头说: 「没、没错。可是,您怎么会知道……」 「两人分配到的土地都是六希亨。这点并没有错。但是,您看一下这里……」 罗伦斯一边说道,一边指向一个单字。 虽然村长眯起眼睛认真看著单字,但就算这么做,也不可能看懂原本就看不懂的文字。 「这个单字是羊栏的意思。一方的羊栏面积是六希亨,而另一方是五希亨。」 村长愣愣地望著羊皮纸好一会儿后,终于想通了是怎么回事。 他先是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发出「啪咂」一声拍打光秃秃的额头,并且低声呻吟了一句:「原来如此。」 「这样啊,原来他们不知道有羊栏啊……」 对村民而言,土地分配非常地重要。 前往新天地之前,不识字的人肯定是先听他人朗读了土地权状。 然而,朗读土地权状时,从未参与过土地交易的人们,如果突然听到专门用语会如何呢? 这些人只会对数字留下印象。 正因为如此,两人才会如此互不相让地争吵著。 「海.伯顿先生捐赠给修道院的金额似乎多了一些。他分配到了六希亨的羊栏。」 「伯顿是左边那家伙……真是的,竟然是为了这种事情在争执……」 「毕竟羊栏虽然听起来单纯,但如果没机会接触到这方面的事,就不会了解其中含意。」 如字面上的意思,羊栏是指围住羊只的栅栏面积,但羊栏并非用于饲养羊只。其主要目的是,在夜里把整座村落及修道院共有的羊只关进栅栏,让羊只在该土地排泄粪便,进而使土壤变得肥沃。 以常识来说,大规模的羊栏会关进大量羊只,小规模的羊栏则会关进少量羊只,因此羊栏大小不会以羊只数量,而是以土地面积来测量。有的村民拥有能够让该田地关进满满羊只的羊栏面积,有的村民则只能够关进该田地一半面积的羊只。 村长恭敬地向罗伦斯道谢后,一副「我这就去把羊栏的事情告诉大家」的模样小跑步地跑向两人。 到了被村民反扣住双手臂的两人面前后,村长一边高举羊皮纸,一边开始说明。 罗伦斯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笑笑地眺望著村长做说明,不久后两人尽管显得心不甘情不愿,最后还是握手言和。 「什么嘛,这么快就解决了。」 看著两人握手言和的赫萝,看似感到可惜地说道。可见解决问题的速度有多么迅速。 「记忆出错的状况经常发生。不过,文字不会出错。」 这句话是罗伦斯的师父传授给他的商人守则。 罗伦斯的师父还说过,旅行商人赢不过城镇商人有很多原因,其中之一就是旅行商人必须把应收款项,或应付款项的金额记在脑子里,而不是帐簿上。 发生争执时,永远是文字获胜。 「要是每次都像这样造成争执,根本没办法扩大生意。所以,合约书非常地重要。」 赫萝兴味索然地听罗伦斯这么说后,带著恨意嘀咕说:「汝也曾经打算违背买鸡只给咱的约定。」 「所以说,就是这么回事。」 罗伦斯这么回答时,看见村长向自己缓缓行了一礼。 罗伦斯轻轻挥挥手做出回应。 他心想,原来帮助他人的感觉还不赖。 这天晚上,因为罗伦斯的帮助,终于平息两人的争执,也解决了村落一直未能解决的问题之一。于是,村民杀了一只鸡,并且豪迈地将整只烤给罗伦斯两人吃。 罗伦斯当然不需要支付鸡只的钱,而酒席上虽然没有其他酒可以喝,却有饮之不尽的啤酒。 赫萝应该也相当满足才对。 罗伦斯原本这么猜想著,却看见赫萝享用一阵宴席料理后,就像个虔诚修女一样早早离席。 村民让出一整栋房子让罗伦斯两人今晚歇脚,赫萝在村民的带路下,先回到了住处。 或许是旅途疲累,肉类料理和酒意外地让赫萝感到胃负担过重也说不定。 因为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罗伦斯也在适度参加宴席,以免显得失礼后,回到歇脚处。 严冬下旅行到了第三天,正是确定身体能否适应旅行的时期。如果一个不注意,就是习惯旅行的人,也很容易身体不适。 一路下来,赫萝已经有过好几次身体不适的状况。 即使是寄宿在麦子里、被尊称为丰收之神的贤狼,一样会感到疲惫。 在村民带路下抵达歇脚之处后,罗伦斯静静打开大门一看,发现屋内既黑暗又寂静。 罗伦斯接过油灯,缓缓走进屋内,看见村民在泥地板正中央,特地放了一张把长形衣箱并排在一起而成的简易床铺。 村民平常应该是在泥地铺上麦杆,然后排排睡在一起,这样的床铺想必是特地为客人而准备的。 不过,只有一张床不知道是床铺不足,还是村民的贴心表现。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赫萝早已裹起棉被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罗伦斯对她轻声说: 「你没事吧?」 如果赫萝已经睡著,罗伦斯没打算叫醒她。 要是赫萝明天醒来还是不太舒服的话,罗伦斯打算多少付点钱给村民,然后要求在这里住上几天。 罗伦斯一边这么盘算,一边吹熄灯火,随即钻进铺了麦杆、再铺上薄麻布的床铺。 他原本有些担心会吵醒赫萝,但似乎是多虑了。 虽说是铺上麦杆的床铺,但比起马车货台,还是舒适太多了。 不过,屋内只有从为了让地炉排烟而设置的洞孔流泄进来的微弱月光,所以仰卧在床上时,只看得见天花板和横梁。 罗伦斯闭上眼睛,回想著村落的状况。 这里大概有三十到四十名村民。因为附近有森林及泉水,所以可取得丰富的野生花蜜、树果以及鲜鱼,也非常适合放牧。 虽然岩石有点多,但这里的土地还算肥沃。 就算盖了修道院,这块土地也足以供应百名左右的人们生活。 如果目前这座村落还没有与任何商人交易过,罗伦斯就等于能独占这座村落的商机。 参加宴席时,村民也提到了铁制农具以及马、牛买卖的话题。 基本上,贵族愿意捐出偏僻土地建盖修道院时,其动机多半是因为该贵族自身,或亲近的人死期将近。 这时候人们会火速展开建设计画,即便重要的事宜还没一一敲定,还是会著手施工。 而且,捐出这块土地的贵族,不一定就住在这块土地附近。 因为土地权利记载于纸上,所以往往会像被风吹起的棉絮一样,不断在各地飘荡。贵族就是把土地捐赠给从未见闻过的远方人士,也没什么好稀奇的。所以,无论在任何时代,就像东拼一片、西补一块的乞丐服一样复杂的土地所有权,永远是造成纷争的原因。 这么一来,也会经常看见住在贵族捐赠土地周边的人们,因为害怕被卷入纷争,而不愿意与移居到该土地的新居民有所接触。 这座村落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且依村民所说,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和村落的商人因为缺乏自信,而不想与此地交易。村长还说青年也是为了使出苦肉计,才会带著鸡和啤酒坐在无人经过的道路上。 对罗伦斯而言,遇到这样的村落无疑是天赐良机。对村民而言,罗伦斯就像上天派来的使者。 在这样的状况下,也难怪罗伦斯明明没喝太多酒,却收敛不住脸上的笑容。罗伦斯独自行商时梦寐以求的状况,此刻就近在眼前。 那么,到底能够赚得多少利益呢? 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中,不断思索的罗伦斯却是越来越清醒。 比起宴席上村民招待的啤酒,打如意算盘更让罗伦斯沉醉。就在他开始陶醉其中时── 「真是的,汝这雄性真让人受不了。」 罗伦斯才发现赫萝缓缓动了一下,就听到这阵夹杂著叹息声的话语。 「什、什么嘛,你还没睡啊。」 「咱是被汝的奸笑声吵醒的。」 听到赫萝这么说,罗伦斯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看见咱不太对劲地离开宴席,也不会来关心咱怎么了,只知道在那里笑个不停……」 赫萝会自己这么说,就表示她是故意先离开宴席。 不过,罗伦斯感觉得出来如果指责赫萝这么做,赫萝很可能发起脾气,所以他谨慎挑选字眼说: 「听到你还这么有精神的声音,你不知道我有多安心吗?」 在同张被窝里,罗伦斯知道赫萝的尾巴动了一下。 然而,赫萝可以识破人类的谎言,她捏著罗伦斯的脸颊,然后露出尖牙说: 「大笨驴。」 罗伦斯知道不管方才怎么回应,都一定会惹得赫萝生气,但这样的表现似乎是勉强合格了。 赫萝像是在呕气似地翻身背对罗伦斯。 赫萝会如此明显地表现她在生气,就表示实际上并不是那么生气。 「你为什么要那么快就离开啊?宴席上的啤酒和鸡肉都处理得不错吧?」 宴席上的料理,就属啤酒最为出色。罗伦斯询问村民后,得知村民是把特殊香草乾燥后,磨成粉末加进啤酒,才造就了这般美味。 而鸡肉也肥嫩得滴出油脂,赫萝到底是对哪感到不满呢? 赫萝迟迟没有回答。 隔了好一段时间后,她才像在呻吟似地轻声说: 「汝觉得那啤酒好喝啊?」 「什么?」 罗伦斯之所以出声反问,并不是因为赫萝说话太小声,而是因为这句话来得太过出乎意料。 「那啤酒咱实在喝不下去。那东西那么臭,汝竟然能够喝得那么好喝的样子。」 每个人当然都有自己的喜好,就算赫萝不太喜欢那啤酒的芳香,也没什么好奇怪。 然而,罗伦斯不明白为何赫萝说这句话时会表现得这么生气,又显得有些悲伤。 罗伦斯的视线在空中停留一会后,一副害怕近在身旁的赫萝会像泡沫一样消失不见的模样,缓缓开口说: 「听说那啤酒是放了村民们故乡的香草。毕竟那味道很特殊,喜欢那味道的人会觉得很好喝,但讨厌那味道的人,反而会更强烈地觉得难喝──」 「大笨驴。」 赫萝在被窝底下踢了罗伦斯一脚,然后转身面向罗伦斯。 罗伦斯看见赫萝皱成一团的脸,但他知道这不是因为天窗射进来的月光,在赫萝脸上形成阴影的缘故。 每当赫萝欲言又止时,总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罗伦斯也总是猜不到赫萝为何有话却说不出口。 「算了!」 赫萝这么说完,便背对罗伦斯把身体缩成一团。 平常在马车上赫萝总会用尾巴盖住罗伦斯的腿,现在别说是尾巴了,就连共用的棉被也几乎全被赫萝抢去。 看见赫萝垂著耳朵,罗伦斯知道赫萝此刻不想听他说话。 从赫萝的背影,罗伦斯也知道赫萝希望他能看穿自己的想法。 「……」 只因为啤酒不合口味就闹情绪?赫萝还不至于如此任性吧?她会提出啤酒的话题,肯定只是为了找一个能够发脾气的藉口。 罗伦斯这才想到,自从在路上遇到青年后,自己似乎有些沉迷于打如意算盘,只想著要怎么与村落交易。 罗伦斯曾听说带著猎犬一起打猎的猎人娶老婆的时候,猎犬会为此吃醋。 虽然罗伦斯觉得赫萝不可能有这样的反应,但这会不会又是赫萝所说的「愚蠢雄性的想法」呢? 罗伦斯偷瞄了赫萝背影一眼后,搔了搔头。 他心想,不管赫萝的心态究竟如何,明天开始还是多关心她比较好。 毕竟这只狼的脾气,就像深山森林的天气般变幻莫测。 在严冬的蒙蒙细雨里,棉被是盖在商品上的──自己只用双手抱住身体,就这么度过一晚。比起这样的经验,能够在有屋顶遮蔽、铺了麦杆及麻布的床上睡觉,已经好太多了。 凌晨时分,罗伦斯一如往常地因为打喷嚏而醒来。在为现状抱怨前,罗伦斯先回想过去的经验,好让自己能坦然接受。 赫萝在罗伦斯身旁裹著棉被悠哉地在睡觉,还发出了少根筋的鼾声。 其实罗伦斯也不是不会生气。 然而,看见赫萝的睡脸后,罗伦斯只能轻轻叹息,翻身下床。 虽然这里是住家,但农村建筑物就跟用泥土补起洞口的洞穴没两样。 罗伦斯吐著白色气息,轻轻动了动身体,僵硬的身子立刻发出「咯咯」声响。 想到这里不是木地板,而是泥地板,罗伦斯不禁觉得有些幸运──因为这样走起路来就不会吵醒赫萝。 走出屋外后,罗伦斯向拂晓的天空伸了一个大懒腰,心想「今天应该也会是个大晴天」。 这时已经有人聚集在水井四周取水,远处也传来牛、猪以及羊儿的叫声。 眼前光景就像画里所描绘的勤奋农村一样。 照这状况看来,想吃到早餐或许有些困难──罗伦斯边苦笑边这么想。 后来,赫萝到了接近中午时刻才醒来。照理说,在村落睡到这么晚,是会遭人白眼的。 不过,或许因为这里是殖民村落,即便赫萝起得这么晚,村民们还是对她报以微笑。 这里几乎所有村民都有过带著全部家当及家畜,走过漫长旅途的经验。 他们都知道旅人有自己的时钟。 不过,如罗伦斯所猜测,村民果然没有为他们准备早餐。 就算在物资丰富的城镇,吃早餐也是一件奢侈的事;在质朴勤奋、为了支持修道院而存在的村落,是不可能有余力帮他们张罗早餐的。 「那,汝在忙什么?」 或许赫萝早料到不会有早餐可吃,才会一直睡到接近中午吧。 赫萝手上拿著燕麦面包,面包里夹著烫过且切成薄片的腊肠,那腊肠是以为了过冬而准备的猪肉制成。 如果是免费享用这般丰盛的午餐,会让人觉得过意不去,但很遗憾地,罗伦斯根本不需要担心这点。 赫萝抿著嘴咀嚼,并探头看向罗伦斯手边,而罗伦斯正为了村民委托给他的工作,马不停蹄地奋斗著。 看著赫萝一边大口咬面包,一边喝啤酒,罗伦斯就有满腹的牢骚;但想到赫萝昨晚的闷气似乎没有延续到今天,也就觉得没必要另起风波。 尽管知道这样的想法会宠坏赫萝,罗伦斯还是决定回答赫萝的询问,来取代心中的不满。 「我正在翻译。」 「翻……预?」 罗伦斯不禁觉得连要叮咛赫萝不要边吃东西边说话,都显得愚蠢。 他一边帮赫萝取下沾在嘴角的面包屑,一边点了点头。 「为了不要再有像昨天那样的争执发生,他们拜托我把这些复杂的教会文字,改写成大家常用的文字。」 如果在城镇委托这工作,必须支付不少的费用。 不过,罗伦斯虽不收取费用,相对地也无法保证能把这些文字翻译得精确无误。 「喔~」 赫萝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眯著眼望著书桌上的羊皮纸,以及用来翻译文字的木板。过没多久,她便露出兴味索然的神情,喝了口啤酒说: 「不过,只要汝愿意工作,咱就可以不客气地吃吃喝喝。」 赫萝留下这句让人僵住笑脸的话语后,把最后一口面包往嘴里一丢,便从罗伦斯身边离去。 「我是希望你至少能够对我客气一点。」 罗伦斯一脸疲惫地看著赫萝的背影,夹杂著叹息声嘀咕道。就在他准备继续工作时,察觉到了一件事情。 「喂!我的那份──」 罗伦斯这么说时,赫萝已经大口咬下第二块面包。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咱不过是跟汝开个小玩笑而已吶。」 「如果只是开个小玩笑,为什么面包会少这么多?」 「因为咱想如果对象是汝,咱应该可以放心地讨东西吃。」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听到罗伦斯刻意以挖苦的口吻说道,赫萝显得有些不悦地在罗伦斯工作的书桌上坐下来。 赫萝该不会是以她的方式在撒娇吧?罗伦斯才这么想,下一秒钟便看见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脸俯瞰他说: 「那不然,咱下次找村里的人撒娇好了。先生、先生,求求汝赏赐面包给咱……」 如果赫萝做出这种行为,不用说也知道谁会感到困扰。 但是,如果罗伦斯现在让步,就真的太宠赫萝了。 「你到底想吃几人份的食物啊?」 罗伦斯像给人鼻头一击似的撂下简短一句,然后大口咬下从赫萝魔掌中解救出来的面包,并继续埋首于工作。 赫萝一副感到很无趣的模样低下头,然后叹了口气。 我比你更想叹气呢。 就在罗伦斯这么想著的同时── 「哎,如果村民这么询问咱,咱会按住肚子这么回答呗。」 罗伦斯告诉自己不要理会赫萝,不然就输了。 他拿起笔,并当自己塞了耳塞。 「嗯,咱会说……想吃两人份。」 赫萝弯著腰在罗伦斯耳边说道。 罗伦斯忍不住喷出口中的面包,但这样的反应绝对不会太夸张。 赫萝露出坏心眼的表情嘻嘻笑个不停,然后刻意询问说:「怎么著?汝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咱是个吃两人份食物的大胃王吗?」 与人交涉时,必须尽其所能地利用手边的武器,才能成为胜利的一方。 话虽如此,赫萝也未免把武器用得太过淋漓尽致了。 在罗伦斯一边心想「打死我都不会再听赫萝说任何一句话」,一边拨开喷到木板上的面包屑时,赫萝伸出手,抢走一片夹在面包中间的腊肠。 「呵。汝啊,汝就是因为从早上就一直坐在书桌前面,才会整个眉头都皱在一起。汝应该到外头,呼吸一下冷冰冰的空气。」 刚开始与赫萝旅行时,罗伦斯总容易照字面解读赫萝的话语。如果是在那时候,罗伦斯一定会因为回答「谁要你管」,而惹得赫萝生气。 罗伦斯沉默了一会儿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然后,他将手举到与肩同高,做出投降的姿势说道: 「要是有麦粒掉在收割完成的田地上,那就伤脑筋了。」 「嗯。咱也不敢保证不会爱上这里的麦子。」 这样的玩笑话,只有寄宿在麦子里的赫萝才说得出口。 赫萝戴上长袍兜帽,并藏起兴奋摆动著的尾巴后,抢先走到门边伸手准备开门。 「你要是爱上这里的麦子,我确实会很伤脑筋。因为你如果随便吃地上的麦子,那就头痛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生气地鼓起脸颊,对罗伦斯手上的面包就是一咬。 享受在村里四处悠哉闲逛的时光,其实也别有一番趣味。 而且,自从离开帕斯罗村后,赫萝已经很久没看过这么平凡的村落了。 虽说赫萝离开帕斯罗村当时并不是那么愉快,但农村或许有种让她觉得熟悉的氛围。 赫萝笑嘻嘻地望著作为肥料的麦杆束,以及沾著泥土的农具,这些都是在帕斯罗村也经常看得见的景象。 「这里跟城镇没有交流,所以这时期也会种豆子。」 一般来说,农村在这时期会暂停农务,改为从事捻线或织布的工作,再不然就是切削木头来制作加工品。总之,村民们大多会转而在屋内工作,但这里似乎跟一般农村不同。 就是以马车代步,想前往距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也要花上三天时间,而且城镇为了避免事后惹来麻烦,也会拒绝与这里交易。 对这样的村落而言,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储存粮食,其他事情想必都会暂时搁著不理。 「毕竟当大地变得贫瘠时,豆子能够滋养大地。不过,这里短时间内都不用担心这些小细节,也能够采收各种农作物。」 这里只是座小村落,没多久就走到了村落外围。站在外围看去,这边的田地规模虽然还称不上一望无际,但以这里的村民人数来说,能够开辟出这么一大片田地,著实让人感到佩服。 眼前的田地没有设置栅栏和水沟,应该是村民共用的田地。 此刻田里也看得见几道身影面向泉水的方位在工作,从他们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在挖掘灌溉水路吧。 人们会说「说谎有时也是一种权宜之计」,如赫萝所说,来到户外后确实让罗伦斯觉得皱起的眉头都快抚平了。 「那,汝预估能够从这座村落榨取多少钱?」 虽然围起村落的栅栏看起来摇摇欲坠,但比想像中来得坚固。 看见赫萝坐在栅栏上,罗伦斯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因为在田里工作的村民们已发现两人,所以罗伦斯先挥挥手回应村民后,才看向赫萝说: 「干嘛把我形容得这么恶劣。」 「汝昨天那表情不是更恶劣吗?」 罗伦斯猜想,赫萝昨晚该不会是因为他表现得太贪心才会不开心,但马上改变了想法。 因为他看见赫萝看起来相当开心,所以应该另有原因。 「光是以物易物,就会自己产生利益。既然不需要特地去榨取,就会滴出汁来,那就只要去舔它就好了。」 「嗯……感觉就跟葡萄酒一样。」 赫萝应该是指在皮袋或布袋里装满葡萄,挂在屋檐下酿造的葡萄酒。 这种葡萄酒是利用自然重量压扁葡萄,只拿滴下来的葡萄汁来酿造,其美味程度根本不是一般的葡萄酒所能相比。 这只狼在吃喝方面的知识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这次应该不用特地借助你的力量,就能够赚到钱。以路途中意外碰上的赚钱机会来说,这次的金额有点大。那金额大到可以让你吃鸡肉吃到撑。」 风儿轻轻吹来,远处传来牛叫声。 罗伦斯才心想「好安静啊」,后方随即传来尖锐的鸡啼声。 「怎么说呢,说来说去我每次还是会借助你的力量,所以偶尔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赚钱也不错吧?」 虽然生意根本还没谈成,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但罗伦斯觉得赫萝应该不会怪他说大话。 而且,如果把帐一笔一笔算出来,拜赫萝所赐而获救或赚取的金额,肯定压倒性地多过她吃吃喝喝的金额。 所以,罗伦斯是真心希望偶尔能够让赫萝毫无顾忌地大吃大喝。 「汝啊。」 「嗯?」 「汝真以为这样咱就不会有所顾虑吗?」 一时之间,罗伦斯还以为时间静止了。在那瞬间,罗伦斯脑里只浮现一个想法。 「昨天晚上你是为了这个在生气啊……?」 虽然赫萝老是爱向人讨东西,但她总是有所回报。 对于自己浪费掉的金钱,赫萝每次都会确实赚回来,在旅途中,也总会从表里两面与罗伦斯同心协力面对问题。 赫萝会害怕被尊称为神明,不就是因为讨厌自己被视为特别的存在吗? 如果真是如此,罗伦斯的体贴或许会带来反效果。 「我是觉得……其实你可以不用这么在意。不过,毕竟你重情重义嘛。」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赫萝马上一脸怨怼地瞪著罗伦斯。 那眼神彷佛在说「难道咱不说出口,汝就不会懂吗」? 「哼!咱是一只无知的狼,而且连那叫什么来著的文字也看不懂。」 赫萝正因为自己没办法大显身手而焦虑不安,没想到一觉醒来,居然还看见罗伦斯紧贴著书桌工作。 从赫萝的角度来看,那光景甚至有些像在讽刺她。 「啊,如果是这样,有件事情你能帮得上忙。」 赫萝缓和表情看向罗伦斯。 罗伦斯一边露出笑容,一边说: 「你可以提供村民有关栽培麦子的建言。」 罗伦斯的玩笑话似乎让赫萝很难判断该不该生气。 她先是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随即鼓起脸颊别过脸去。 「就算只是提供一些小智慧,村民应该也会很高兴才对。毕竟这里有些人连羊栏都不知道,却还是照常耕作。你应该有什么点子可以提供给他们吧?」 罗伦斯又加了一句:「而且,让村民越开心,我的生意做起来也就越容易。」 赫萝有些泫然欲泣地看向罗伦斯,应该是在指责罗伦斯这么说太奸诈。 「嗯……唔……」 「你就算不用太花心思去思考,也想得到不错的点子吧?」 听到罗伦斯笑著说道,赫萝终于忍不住闭上眼睛陷入思考。 赫萝皱起眉头,不停动著兜帽底下的耳朵。 罗伦斯不禁心想,赫萝真是太重情义了。 他笑著从赫萝身上挪开视线,然后悠哉地眺望在空中飞翔的小鸟。就在这时── 「罗伦斯先生。」 听见远处有人在呼唤自己,罗伦斯立即把视线移回村落。 「罗伦斯先生。」 呼唤声从后方传来,罗伦斯回头一看后,发现是村长前来。 「啊,不好意思。我还没翻译好……」 「不、不,我不是为了这事情而来。已经麻烦您帮我们翻译了,现在还要拿其他事情来烦您,实在让人很过意不去。不过,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 「商量?」 罗伦斯压抑著兴奋之情──因为他知道村里正为了调度物资而伤脑筋。 罗伦斯瞥了赫萝一眼,发现她一脸兴味索然地板起脸孔。 「如果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不过,就算看见赫萝板著脸,这时候罗伦斯当然还是要挂上笑容。 听到露出灿烂笑容的罗伦斯这么说后,村长似乎松了口气。 「真的吗?真是太感谢您了。不瞒您说,村里这阵子发生很多像昨天那样为了土地起争执的问题。所以……不知道能不能请您提供我们一点智慧……」 「……智慧?」 看见罗伦斯挂著笑脸反问,村长露出了苦思已久、百般烦恼的神情,说出了他们所面临的难题。 看著还没翻译好的羊皮纸及木板,罗伦斯抱著头苦恼不已。 村长向罗伦斯商量的难题,可说是每座村落都会遇到的问题。 不过,一般村落都会有经年累月发展出来、属于该村落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个解决方法可能是神明赐予的天机、可能是村长的权威,也可能是邻近领主的证明书,或是不得违反其决议的村落共同会议。 然而,这里几乎没有诸如此类的解决方法。 新兴村落之所以会在转眼间分崩离析,通常是因为欠缺能够使人们团结起来的强大力量。 这座村落正面临这样的危机──而村长向罗伦斯商量的问题,果然与分划土地有关。 当初只是由领主随便决定一个区域,作为村落的建设范围;村民则是在这片区域之中,各自照著说定的面积分划土地。 然而,在这样的状况下会出现问题。 因为当初虽然决定了土地大小,却没有标明基准点位于何处。 「也就是说,村民们过去一直照自己高兴分割土地,现在问题开始出现,所以再不决定基准点,就无法解决问题?」 「没错。村落刚建好的时候,如果有分之不尽的土地,当然不会有问题。不过,如果没有定出基准点,就这么随意分割土地下去,到时只要实际画出图来,马上就会发现到处都有无主的零碎土地。」 「比起画图,咱比较喜欢用碎掉的薄片面包来形容。」 赫萝坐在书桌上,看似开心地说道。 「你是说燕麦面包?燕麦面包那么硬,不好吃吧?」 「如果要问咱好不好吃,当然是不好吃。不过,那口感会让人上瘾。咱这牙齿呢,有时候会痒得受不了吶……」 看见赫萝咧嘴露出尖牙,罗伦斯不禁有些畏缩。 「怎么著?比起咱的牙齿,咱觉得汝的牙齿更教人害怕。」 「咦?」 罗伦斯没多想地反问道,结果赫萝按住胸口这么说: 「因为咱会不小心被汝的毒牙给咬了。」 罗伦斯没有回答赫萝,他先聆听在屋外乱跑的鸡只叫了三声后,再次抱头思考。赫萝见状,便臭著脸踢罗伦斯一脚说: 「难道汝认为思考那问题比跟咱说话重要?」 「那当然。」 「什么!」 听到罗伦斯下意识的回答,赫萝睁大了眼睛,并用力竖起耳朵。这时,罗伦斯才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不、不是,我是在想如果这时候没有回应村长他们的期待,就没办法卖人情给他们,不是吗?赚钱好机会只有当下才有,但要跟你说话,以后有的是机会──」 「汝最好祈祷咱的好意不会也是当下才有!」 赫萝狠狠丢下这句话后,别过脸去。 如果是只有一面之缘的对象,罗伦斯有自信能够一直讨好对方,但如果对象是赫萝,就无法以表面功夫来应付。 不过,村长愿意把决定村落重要事项的案件交给罗伦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如果罗伦斯没有好好做出回应而让村长失望,恐怕就无法一手包办村落的交易。 金钱或许买不到爱情,但人情买得到金钱。 「……」 罗伦斯找不到能够回应赫萝的话语,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思考眼前的问题;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坐在书桌前陷入沉默。 独自行商时,罗伦斯根本不可能遇到这种问题。 师父也没有传授给他解决这般难题的方法。 然而,罗伦斯非常明白,倘若把每件事都放在天秤上秤一秤,最为重要的事物会是哪一件。 罗伦斯这么下了决心,并准备开口说话的瞬间── 「汝真是个大笨驴。咱甚至会觉得汝是不是完全没有学习能力。」 因为赫萝坐在书桌上,所以她的视线高度当然比罗伦斯高。 在此时听到如此自恃甚高的话语,当然多少会有些不悦。 尽管如此,赫萝带有红色的琥珀色眼珠却发出不许罗伦斯反驳的光芒。 这不是靠道理得知的。 是罗伦斯与赫萝一同旅行下来而得的经验谈。 「咱刚刚说了什么?咱忍住难为情的心情,对汝说了什么?咱就在身边,汝却一个人抱头苦思……」 「啊……」 罗伦斯记起不久前赫萝确实这么说过。 赫萝已经为了自己没能够派上场而闹了别扭,罗伦斯竟然还再次独自抱头苦思。 她露出怨怼的眼神瞪著罗伦斯。 与其道歉,罗伦斯此刻更应该这么询问: 「你……呃……愿意提供智慧给我吗?」 听到罗伦斯有些结巴地说完,赫萝半眯著眼睛,板著脸直直瞪著罗伦斯。 赫萝的尾巴左右轻轻摆动著,就彷佛天秤的指针在衡量「拒绝」与「允许」的重量似的。 然后,赫萝夹杂著叹息声说出了结论: 「最蠢的人或许是咱自己呗。」 罗伦斯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意思,赫萝便已继续开口,因此罗伦斯只得挺直背脊洗耳恭听。 「哼!咱能提供的智慧,就是在那个令人生气的帕斯罗村用过的方法。」 「……如果拿石碑或木头做记号,有可能会被移动,所以这样的方法不可行。基准点本来就是不可能订定的东西,就算以文字定下基准点,也会演变成争论的原因。」 除非是神明出马,否则根本想不出完美的解答。重点是,必须找出能够让村民接受其正确性及普遍性的方法。 而且,村民特地请求罗伦斯想办法,如果罗伦斯提供一个极其理所当然的答案,恐怕会让村民感到失望。 难不成赫萝打算让村民看见她的真实模样?罗伦斯想到这里时,赫萝轻轻顶了他一下说: 「大笨驴。汝忘了咱在帕斯罗村的时候,是为了什么而哭哭啼啼吗?」 看来赫萝所说的方法并非提示神谕。 这么一来,剩下的方法就只有集合所有村民,然后把基准点的记忆深深植入大家脑中而已。 「可是,你打算怎么做?除非是很了解星象运行的人,否则根本没办法正确地测出东西南北。当然了,可以学船员那样以某处的山或泉水做记号。只是……这个记号没办法以文字留下记录。这样描绘出来的地图会太粗略。」 如果画出来的地图是要给旅人旅行时使用,那么就算有些粗略,也不会有问题。 然而,现在村落需要的,是要拿来作为土地分配依据的记录。 「昨天发生争执时,汝说过人类的记忆靠不住,是呗?」 「咦?喔,是啊。所以,人类才会以文字写下记录。」 「嗯。一旦写下文字,无论谁来阅读,记载的事实都不会改变,因此才能让众人信服──这道理咱也明白。可是,人类的记忆真有那么靠不住吗?」 罗伦斯不明白赫萝打算说什么。 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只能这么回答: 「至少人类与人类对立时,如果依赖某人的记忆来决定事情,很容易欠缺客观性。再说,如果是有关土地分割的事宜,这个记录至少要能保存到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 对于罗伦斯的反驳,赫萝在认真聆听好一会儿后,回答了句:「也是呗。」 然后,赫萝在表示认同后,接著这么说: 「不过,如果采用这样的方法,汝说怎样呢?」 赫萝看似有些开心地把嘴凑近罗伦斯耳边,低声说出她口中的方法。 罗伦斯惊讶地重新凝视赫萝的脸。这时,贤狼开心地摇了摇头说: 「如汝所说,以高山、泉水或山丘等大目标做记号,确实太粗略。但是,只要把几个大目标组合起来,就能够正确地限定住位置。咱在山上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要从山脊观察四周,就能够正确得知自己的所在位置。」 想必村民也知道可以这么做。 然而,就是因为没办法写下记录,才会起争执。 决定土地界线时,人们也是因为无法写下记录而感到焦躁,才会容易变得情绪化。 「不过,在这世上,确实是有让每个人都能够接受,也忘不了的记忆。」 感觉上,赫萝所说的方法确实能够让所有人接受。 不管能否被人接受,反正罗伦斯也想不出其他什么好方法了。 于是,罗伦斯从椅子上站起来,牵起了赫萝的手。 不管在哪个时代,记录永远是个难题。 就是赫萝的故乡──约伊兹,也是因为被某人以文字写下记录,再在石墙之中和昏暗的地下室里慎重地收藏,才勉强将记录保存下来。 而且,只有极少部分的人能让记录保存下来;就算保存了下来,这些记录能否继续流传千古,也只有老天爷晓得。 而从吵得口沫横飞的争论大多会导向各说各话、永无共识的种种案例来看,就应该能明白口传留下的记录有多么靠不住。 那么,既然没有好方法,是不是就该死了这条心呢?并非如此,因为社会还是必须运作下去。 人们会努力找出一个方法,并绞尽脑汁想出就算在几十年后造成争论,也能够让大家接受的方法来留下记录。 赫萝在麦田里恰巧听见的这个方法,就是人们努力想出来的方法之一。 「罗伦斯先生。村民们都到齐了。」 「辛苦了。那么,哪位要当代表?」 「是的,幸亏有神明指引,村里刚好有一位适当人选。」 当村长听到罗伦斯说出计画时的反应,与罗伦斯听到赫萝的提议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村长先是惊讶地问:「这方法好吗?」但随即改变想法,觉得或许可行。 这个方法不需要专业的技术、道具,也不需要花费任何费用。 不过,若是用了这个方法,确实能够让大家齐心认同,而且在几十年后,肯定仍能清楚地留下记录。 村长立刻召集了村民,要大家在原先就被推选为土地基准点的水井旁集合。 接著,村长从村民当中选出一位负责保存记录的代表人。 经过多方考虑后,大家决定由赫萝来执行。 因为旅人的立场特殊,而且由赫萝来执行应该能够带来更大的效果。 只被告知要决定村落基准点而聚集的村民们,个个一脸狐疑地观望著事态演变。也难怪他们会露出这种表情。因为一直以来,村民们不断努力思考,试图找出能够让大家接受的方法,却一直都没想到。 在这样的气氛下,村长用手搭著代表人的肩膀,咳了一声说: 「我对著全知全能的伟大神明,以个人之名与我村之名在此宣言。针对过去一直是悬案的土地分割问题,将在此定下村落基准点。」 听说村长曾做过在广大田地里赶牛的工作,他的声音尽管有些沙哑,却相当响亮。 「我今天会请各位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在定下村落基准点时,请各位当见证人。此外,也是为了几十年后,万一不幸发生争执时,能够让大家想起今天发生的事。」 罗伦斯的表现暂且不提,这时的赫萝低著头,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因为赫萝在昨晚的宴会上表现得相当收敛,所以村民们似乎都认为她是个虔诚的修女。 既然村民们对赫萝有这般认知,由赫萝来执行当然最为恰当。 村长又再咳了一声,说道: 「接下来即将执行的仪式,是这两位聪慧旅人所传授。这是具有长年历史的土地分割方法。我以村长的身分推荐他担任这个仪式的代表人。」 然后,村长推了一名少年一把,少年看起来差不多只有五岁大。 少年有著圆滚滚的大眼睛和美丽的金发,宛如下凡的小天使。 少年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或接受什么待遇,就被一脸严肃的大人们团团围住。 明知少年紧张得身体僵硬,村长还是继续说: 「谁有异议?」 虽然有几名村民互看著彼此,但没有人举手反对。村民们还没被告知接下来即将执行的仪式内容,当然不会有人反对。 不过,罗伦斯已事先告诉过村长,如果执行完仪式后,有人表示这个方法不够周全,届时可以再聆听村民的意见。 不过,罗伦斯与村长都认为村民们的意见应该会一致。 「那么,现在开始执行仪式。」 现场没有人发出声音。 村长在少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把少年推向罗伦斯与赫萝。 少年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路后,回头看向村长,又看向罗伦斯两人。看见村长做出「往前走」的手势后,少年便胆战心惊地走了过去。 在一个与邻近城镇或村子没什么往来的村落,有时候连大人也会对旅人心生恐惧。 少年缓缓走向这方的途中,露出不安眼神看向人墙之中的某处。 而他当然是看著站在人墙之中的母亲。 「拜托你啦。」 少年走近时,罗伦斯这么说著,随即展露笑脸伸出手。 少年战战竞竞地握住罗伦斯的手后,便嗫嚅著作出回应。 接著罗伦斯指向身旁的赫萝。 与赫萝算是娇小的身材相比,少年更加矮小。 来到这么近的距离后,尽管赫萝戴著兜帽且低著头,少年还是看得清楚赫萝的面容。 看见少年惊讶地挺直背脊,然后腼腆地笑笑,罗伦斯知道赫萝朝向少年露出了微笑。 或许是村里没有年轻女孩的缘故,少年与赫萝握手时,脸上浮现了亲切感十足的笑容。 「咱的名字叫赫萝。汝呢?」 「喔……克、克洛利。」 「嗯。克洛利,好名字。」 赫萝夸奖了克洛利的名字,并摸了摸克洛利的头后,克洛利看似难为情地缩著脖子。 克洛利看起来非常开心的样子。 那开心的模样,让人觉得他说不定已经忘了即将要执行仪式。 「那么,克洛利。接下来咱们来玩一下游戏。嗯,不用担心。这一点也不难。」 听到赫萝的话语后,克洛利似乎总算记起自己的立场,当场僵住了脸。 不过,赫萝轻轻抱住克洛利的小小身躯。随即克洛利也慢慢露出了勇敢的神情。 不管年龄是长是幼,男人似乎都有著同样的习性。 「首先,朝向北方祷告。」 「祷告?」 「嗯。祷告什么都行。汝等不是每天都会祷告吗?」 赫萝多少知道一些教会的知识。 少年点了点头,然后交叉起还没有办法动作自如的双手。 「北方有北方的天使和精灵,南方有南方的。只要祷告说:『咱想吃好吃的食物』,说不定就会实现。」 看见赫萝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说道,少年也随之露出笑容。在赫萝发出「喏!」的一声催促后,克洛利开始朝向北方祷告。 「当天使或精灵愿意聆听人们的愿望时,会出现预兆。汝要好好记住大地和泉水的位置及形状,不要漏看了预兆。」 克洛利频频点头回应赫萝的话语。他瞪大眼睛,将眼前的景色烙印在脑海里,并且一边紧张地吞咽口水,一边祷告。 北、东、南、西。 当少年朝向四个方位做完祷告时,想必已在心中诉尽他所知道的各种美食。 「嗯。辛苦了。那么,克洛利。」 重头戏就要上演了。 克洛利像一只顺从的小狗看向赫萝。 「天使和精灵最喜欢看人类的笑脸。张大嘴巴笑一个给他们看。」 直率的少年听话地咧嘴露出牙齿,在脸上浮现再灿烂不过的笑容。 在那瞬间,某物划过空气,发出「咻」的一声。 下一秒钟,传来响亮的「啪!」的一声。 「唔!」 在四周观察著事态演变的村民们,一齐倒抽了口气。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地直盯著眼前的光景。 赫萝甩著手,露出苦笑。 看得出来赫萝没有手下留情,而是使出了全力。 赫萝之所以要少年开口笑出来,是为了不让少年咬伤舌头。 少年突然被人使出全力甩了一巴掌后,忘了擦拭鼻血,也忘了挺起身子,只知道把眼睛睁得像豆子一样圆,并注视著不久前仍宛如天使般温柔的赫萝。 「就算人类的记忆靠不住,还是会有一辈子无法忘怀的瞬间。相信就是在几十年后,勇敢的少年克洛利也绝对不会忘记这个瞬间,在这个地方所看见的这个景色。」 赫萝面向村民们一边露出笑容,一边说道。而村民们开始吵嚷了起来。 这是村民们总算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反应,大家随即起了一阵混乱,但在不久后又化为笑声。 村民们一定是离开自己住惯了的土地,来到这座村落。 准备朝向新土地出发前,他们肯定夹著不安与期待,站在村落或城镇边际回望故乡。 他们肯定先把北、东、南、西四方的景色深深烙印在眼中后,才踏上旅途。 所以,如果询问他们,他们一定能够如此肯定地回答: ──就是到了现在,我们也能够分寸不差地指出当初回头望故乡时,停下脚步的那个位置。 「对这个仪式有异议的人,举高你的手!」 村长这么大喊后,村民们先是一片安静,跟著齐声高喊:「没有异议!」 村民们纷纷向神明和赫萝的睿智表达感激之情,当中甚至有人跳起了舞来。 走近少年身边的,除了赫萝与村长之外,当然还有少年的母亲。被母亲握住手、拉起身子后,少年总算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立刻放声大哭,并紧紧依偎在丰腴的母亲身上不停抽泣。 「在咱停留的村落不是赏巴掌,而是拿石头砸人。」 村民中,只有少年母亲知道仪式的流程。当时,少年的母亲听到赫萝的提案后,虽然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但看得出来她对儿子能够成为留下村落重要记录的代表人,感到十分骄傲。 少年的母亲一边喊著神明的名字,一边向罗伦斯与赫萝表达谢意。 「嗯。这样就大功告成啦。」 赫萝挺起小小的胸膛,看似得意地说道。 每座村落如果有重大事件发生,通常都会把那天定为特别的日子,并且设宴庆祝。 不例外地,吉萨斯村也在这天晚上大大地设宴庆祝。 村长多次与罗伦斯握手致谢,握得罗伦斯的手都发肿了。村长甚至还表示会把罗伦斯与赫萝视为村落发展上不可或缺的人物,让这美谈流传下去。 照这样子看来,罗伦斯肯定能够与吉萨斯村长久往来。 黄昏时分,罗伦斯喜色满面地等待著村民布置宴会。 将翻译工作做完后,罗伦斯坐在椅子上伸了一个大懒腰。 他回头一看,看见原本在床上悠哉梳理尾巴的赫萝,也举高双手在伸懒腰。 「结束了吗?」 「嗯,勉强完成了。」 「那这样,接下来只要等著尽情喝酒玩乐就好了呗。」 「我没那么好命。在那之后我还有商谈要谈。当然了。」 罗伦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做作地用手按住胸口,献殷勤地说: 「这都多亏我有个贤明的旅伴。」 听到罗伦斯显得刻意的话语,赫萝也做作地挺起胸膛做出回应。 不过,赫萝这样的反应或许有一半是发自真心,而事实上,赫萝确实帮了罗伦斯大忙。 别说是买鸡,罗伦斯甚至愿意买下能够装满整台马车的啤酒送给赫萝。 「又是我欠你的人情比较多。你希望我怎么还你人情啊?」 罗伦斯之所以刻意以开玩笑的口吻这么询问,是因为只要想到明天的商谈,他的心情就会不禁雀跃起来。 吉萨斯村未来的发展无可限量。 而且,如果这里盖了修道院,甚至可能发展成城镇。 「嗯……要什么都行吗?」 「你这么问的范围太广,我哪敢随便回答。不过,嗯,差不多一百枚银币吧。就是要再买一件你身上穿的高级服装,也没问题吧。」 赫萝左一次右一次地看著自己的衣服,然后闭上眼睛。 罗伦斯猜测赫萝应该是在思考要讨什么东西,他心想不知道赫萝这次会要求买苹果,还是蜂蜜腌渍的桃子。 赫萝的尾巴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甩动著,不久后,她似乎想到要什么东西了。 不过,或许是想到了太昂贵的物品,赫萝有些面带难色。 「如果有困难,咱就死心。」 「难得你会表现得这么谦卑。」 听到罗伦斯开她玩笑,赫萝笑笑后,指向罗伦斯说: 「汝刚刚在做的工作。」 「工作?这个吗?」 「嗯。就是撰写文字的工作。汝不是说过如果在城镇委托这工作,要花上一笔不小的钱吗?」 光是懂得阅读书写文字,就算拥有一种专业技术。 请人代笔写信的费用当然很贵,但如果是撰写正式文件,费用更是惊人。 「什么嘛,你有东西想叫我帮你写啊?」 「嗯?嗯……算是呗。」 「如果只是要写字,不过是小事一桩……不过,你不要其他东西吗?好比说苹果或是蜂蜜腌渍的桃子之类的。」 比起吃的东西,赫萝竟然会优先选其他东西,真是太难得了。 该不会是因为提到有关记录的话题,让赫萝起了念头,想要留下自己故乡的记录吧? 「虽然汝的提议也相当有吸引力,但食物吃下肚子就没了,是呗?汝不是说过吗?汝说文字不会有变化,所以能够保存得长久。」 看见赫萝说话时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罗伦斯便知道自己果然猜得没错。 罗伦斯点了点头说: 「不过,如果你是要我写厚厚一本书,那就头痛了。」 「不,内容不会太长。」 赫萝走下床,随即轻快地坐上书桌。 既然内容不会太长,那么赫萝的意思是要罗伦斯立刻拿笔写吗? 「那,你要我写什么呢?」 听到罗伦斯的询问,赫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把视线稍微拉向远方。 那模样看起来像在一字一句仔细地思考文章内容。 这内容对赫萝一定非常地重要。 领悟到这点后,罗伦斯耐心等待著赫萝回答。 这时传来如轻风吹过般的声音,那是赫萝吸了口气,决定不再深思的声音。 「文章标题就写,为贤狼赫萝……」 罗伦斯急忙拿起羽毛笔,并准备摊开空白羊皮纸。 尽管看见罗伦斯的慌张模样,赫萝还是没有停顿下来: 「带路返回故乡之合约书。」 罗伦斯停下手,转头看向赫萝。 「毕竟人类的记忆好像很靠不住吶。要是汝忘了这约定,咱会很困扰。」 赫萝的表情非常认真,感觉有些像在责备罗伦斯。 罗伦斯说不出话来。 罗伦斯的脑海里,接二连三地闪过赫萝来到这村落后生闷气的模样。 赫萝说过她是因为没有自己能够派上场的机会,而感到过意不去,所以才会不开心。 然而,这个理由只是赫萝的权宜之计。 真正让赫萝不开心的理由是这个约定。 罗伦斯答应带赫萝回故乡的约定,说穿了不过是口头上的约定。 明知如此,罗伦斯居然还傻傻地说什么「人类的记忆很靠不住」,又勤快地为了村落工作。 「不、不是啊……可是……」 罗伦斯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却根本不成话语。 虽然无法以言语好好表达,但罗伦斯自认这一路来,比起任何生意合约,与赫萝的旅行才是最重要的,也相信赫萝明白这点。 所以,虽然知道自己确实太迟钝,但罗伦斯有些无法接受赫萝因为这样就生气。 「可是怎样?」 赫萝声音冷漠地反问。 感觉上似乎是赫萝比较有理。 而且,确实是罗伦斯太不体贴了。 罗伦斯说了句:「没事。」并准备道歉的瞬间── 「呵。毕竟咱被汝吓过好几次,让咱记忆深刻得都忘不了合约。」 赫萝突然展露笑脸,一边发出咯咯笑声,一边这么说。 「哎,咱看汝已经在反省的样子,就原谅汝呗。」 罗伦斯知道自己还是有办法反驳赫萝,而知道赫萝应该也明白这点才对。 所以,罗伦斯如赫萝所愿地这么说: 「……是我不好。」 「嗯。」 赫萝的耳朵看似满足地微微颤动著。 「不过吶。」 说著,赫萝再次板起脸孔俯瞰罗伦斯。 罗伦斯心想「这次又怎么了?」并坐正身子时,赫萝把脸贴近他说: 「既然不需要合约书,咱可以要求别的东西当作这次的报酬呗?」 罗伦斯的身子微微后仰,点了点头。 当然要给赫萝报酬了。 罗伦斯原本这么想著,但后来发现了赫萝的企图,忍不住放声说: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 「请人写咱与汝的旅行合约的钱,不知道能够买到多少东西吶。嗯~不知道咱吃不吃得完呢。」 赫萝开心地露出大大的笑容,不停甩动著的尾巴眼看就要扫倒书桌上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赫萝何时会设下陷阱等待罗伦斯上钩。 罗伦斯已经做出承诺了。 他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呵。汝现在的表情跟方才的克洛利一模一样。」 赫萝说著,顶了一下罗伦斯的鼻尖。 罗伦斯连拨开赫萝的手的动力都没有。 赫萝走下书桌,然后转过身,隔著椅背靠在罗伦斯身上。 「那么,汝也要放声大哭吗?」 罗伦斯除了笑,已经做不出其他反应了。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旋即开口说: 「那也不错啊。幸好我有愿意抱住我的对象。」 赫萝露出了微笑。 罗伦斯先做好心理准备,然后这么说: 「不过,不知道你那小小的胸膛抱不抱得住我──」 清脆的声音响起。 赫萝不停甩手,并且开心地笑著。 罗伦斯抓住赫萝伸出的手,然后挺起摇晃的身躯。 整个过程中,赫萝一直保持著笑容。 很明显地,赫萝脸上是虚假的笑容。不过,罗伦斯知道让笑容化假成真的魔法。 赫萝会一直保持著笑容,就是在催促罗伦斯念出咒语。 罗伦斯没有选择的余地。 于是,他缓缓念出咒语: 「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笑脸了。」 赫萝的尾巴轻轻膨起,并且稍微加重握手的力道。 在停留了好几百年的村落,赫萝只留下名字而渐渐被人们淡忘。 就算使用文字,也无法记录下赫萝的笑脸。 屋外传来布置宴会的声响。 看来今晚的酒会让人特别容易醉。 赫萝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现腼腆的笑容。 # 狼与嫩草色的绕道 即使在严酷的寒冷季节,有时也会出现让人以为春天已到的晴朗天气。 这时没有风儿吹拂,如果静静待在阳光下不动,甚至会觉得热。 遇到这般好天气时,即使是把时间视为金钱的商人,也会停下脚步或驾著马车偏离道路,然后挑一块没有遭到羊儿或牛只乱啃的草地躺下来睡觉。 这时身边会放著少量的葡萄酒和燕麦面包。 然后一边眺望高空,一边时而沾一小口葡萄酒,再咬下一口燕麦面包。 躺著躺著,很容易变得连面包都懒得吃,就这么邋遢地叼著面包打起盹来。 盖在身上的棉被吸取了满满的阳光,会让人陷入彷佛睡在暖炉旁的错觉。 唯有鸟鸣声以及阳光洒落的声音传进耳中。 这般享受是以旅行度日者的特权。 这样的特权足以让人动起歪念头。 故事的开始是因为一张地图。 时间来到总算不再哈欠连连、太阳已高高升起的上午时刻,驾著马车四处旅行的旅行商人罗伦斯,因为厌烦于单调路程,而摊开鲜少翻阅的地图。 这张地图是罗伦斯几年前连同标出可疑宝物所在处的藏宝图,一起廉价买下的地图。 虽然藏宝图使用了劣质纸张,感觉纸张就快连同图案散开来,但另一方的地图是使用耐用的羊皮纸画成,确实具有实用性。 罗伦斯拿著这张地图,把视线移向东方。 罗伦斯两人前进的道路,与森林平行延伸了好长一段路。 虽然近在森林旁的这条道路,简直就跟几乎长不出草的荒野没两样,森林却是全年树木长得茂密、一片绿油油。 不过,这片森林虽然看来苍郁,但听说以前为了在邻近地区建盖新城镇,从森林砍伐了大量树木,使得森林面积少了一半。 罗伦斯手上的地图也画出了森林以前的面积,说出这片森林过去在这地区有多么宏伟。 「怎么著?」 罗伦斯坐在马车驾座上忙著看地图时,悠哉躺在货台上的旅伴──赫萝察觉到他的举动。 回头一看,装扮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修女的赫萝保持倚在行李上的姿势,一副慵懒模样倾著头看向这方。 「我发现这里有砍伐场。」 「砍伐场?」 「不过,现在已经不被利用了。砍伐场就是砍下森林里的树木,来调度木材的地方。」 不过,让罗伦斯感兴趣的地方,当然不是这座森林过去有多么宏伟。 罗伦斯把视线移向延伸到森林里的道路,前方似乎有草原,而这才是他感兴趣的地方。 「喔……那砍伐场就在这条道路前方?」 罗伦斯把视线拉回手边的地图,然后向赫萝说明: 「隔著森林的这端是连接城镇和各村落的交易道路,因为有大量羊群和牛只经过,所以变成像你看到的这样光秃秃的。不过,隔著森林的另一端好像有一大片肥沃的草原。」 「肥沃的草原?」 赫萝连挺起身子都嫌麻烦,只投来声音问道。 「听说就算是现在这时期,那里还是有一大片沿著平缓斜坡长出来的茂密青草。」 赫萝迟迟没有回答。 罗伦斯有些在意地回过头看后,发现赫萝投来不悦目光。 「咱不是羊。就算看到草原,也不会觉得开心或有任何情绪。」 赫萝以感到无趣的口吻说道。 这时如果有人恰巧走过马车旁,一定听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赫萝这么说并非刻意在绕圈子说话。 赫萝头上顶著一对不属于人类的美丽狼耳朵,腰部长出拥有蓬松毛发的尾巴。 虽然赫萝的外表看起来就像十几岁的少女,但真实模样是能够轻松一口吞下人类的巨狼。 听到赫萝的话而感到纳闷的人,如果看见其真实模样,肯定能够充分了解她话中的意思。 「失敬、失敬。不过,那片草原如果只是用来吃草,就太可惜了。」 「嗯?」 「今天天气这么好。温暖阳光洒落整面斜坡的草原,这听起来不会有点吸引人吗?」 在这瞬间,赫萝把视线移向不知何方。下一秒钟,她的尾巴在手中扭动了起来。 凭赫萝那么丰富的想像力,肯定确切理解了草原的用途。 所以,当赫萝再次开口提问时,已经往前跳过了一步。 「可是,汝不是要赶路吗?」 穿过森林在阳光洒落的草原上悠哉午睡;对时间就是金钱的商人来说,这样的行为等于是拿绳子勒住自己的脖子。 不过,赫萝算是关心旅程延迟才会这么询问。而她询问时的眼神之娇媚,就连让历代皇帝迷离颠倒的绝世美女,恐怕也会来不及穿鞋子就逃跑。 赫萝表现得如此娇媚,反而让人有一种清新的感觉。 而且,比起口中说出的话语,赫萝的尾巴更说出了她的真意。 就罗伦斯来说,如果能够让赫萝这么开心,就算旅程延迟了些也无所谓。 他甚至觉得如果只是悠哉地做日光浴,就能够让赫萝感到开心,可是太值得了。 这趟旅途本来就是少有娱乐的乏味旅途,所以需要安排一些消遣来消除郁闷。 「为了有效率地前进,也需要休养。不过,让你有了期待又这么说,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怎么说?」 罗伦斯挥了挥地图后,接续说: 「很遗憾地,我不确定这张地图可不可靠。要是发现很难穿越森林,我们就放弃。」 如果对象是小孩子,罗伦斯会觉得难以启口,但幸好他的对象是被称为贤狼的赫萝。 赫萝充分理解罗伦斯是考虑到什么事情,才会这么提议。 原本仰卧著在梳理尾巴的赫萝翻过身子,以趴下的姿势抬高视线看向罗伦斯说: 「那有什么好担心。如果是这样,到阳光从枝叶之间射进来的树下闲躺就好了呗。」 如同罗伦斯形容草原的模样后,由赫萝去想像那画面一样,这回换成罗伦斯来想像赫萝形容的画面。 在全年不会有落叶飘下的森林里,两人一边聆听时而吹来的风吹动树林的声音,一边在阳光从枝叶之间射进来的树下优雅地午睡;这感觉确实也不错。 罗伦斯把视线从这般想像拉回赫萝身上时,赫萝以眼神询问说:「如何?」 「感觉不错。」 「那就这么决定了。」 罗伦斯放下地图,并握起缰绳,赫萝则是再次翻过身子仰卧在货台上。 然后,马车在通往森林的道路上开始前进。 这天天清气朗,时间正是不再哈欠连连的上午时刻。 到现在似乎还有人会利用通往森林的道路。 利用者可能是猎人、采树果的人,也可能是前来采集野生花蜜或木柴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在利用,这条道路受到良好的整顿,就是驾著马车也能够轻松前进。 森林里不会太安静,也不会太吵闹,想要悠哉地绕道而行时,选择这里再适合不过了。 因为顾虑到罗伦斯的感受,赫萝一直没有拿出酒来喝,但进入森林后,也忍不住一边聆听鸟鸣当作下酒菜,一边小口喝起葡萄酒来。 当然了,罗伦斯早已抱著绕道的悠哉心情,所以不会因此而生气。 不过,罗伦斯还是会时而回头看向货台,并叮咛赫萝不要喝光了酒,而当赫萝一副像在行贿似的模样递出皮袋时,他也会接过酒来喝。 根据他手上的地图所示,森林呈现纵向细长形状,而两人驾车前进的这条道路,是以横向划过森林而延伸。另外,这条道路经过细长森林最细窄的部位,想要以最短距离穿越森林时,这条道路是最容易行走的道路。 不过,道路没有照著地图所示方向延伸是常有的事情,所以马车平顺地前进了好一会儿后,便看见道路大幅度地弯向右方。 地图上找不到眼前的道路,路况看起来也不像因为旧路被倒下的树木挡住,而另外开辟的新路。眼前的道路看起来像原本就朝向右方延伸。 虽然地图上没有这条路,但这条路看起来不像分岔路,也没必要犹豫吧。 罗伦斯这么做出判断后,让马车顺著道路前进。 「说到冬天的森林吶。」 货台上的赫萝突然开口。 「不应该白天来,应该清晨来比较好。」 因为不太容易掌握路况,车轮何时会勾到树根或陷入沼泽都不知道,所以罗伦斯没有回头看。不过,他从语调听得出来赫萝已醉意颇深。 「为什么?」 「嗯。虽然这片森林不太会掉叶子,但地面还是会有落叶堆积呗?因为承受不了夜里的寒气,而变得湿答答的落叶照射到日光后,会冒出白色水蒸气。如果在那里用力深呼吸……」 「已经习惯冬天乾燥空气的肺部,吸入那带有湿气的空气后,会觉得舒服极了。」 听到罗伦斯接著这么说,赫萝发出「嗯」的一声,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要白天来森林,就该选在夏天。在夏天,从枝叶缝隙射进来的强烈阳光照在脸颊上时,感觉就像被鸟儿羽毛搔痒一样。」 「不过,夏天森林里的虫太多了。」 罗伦斯也是以旅行度日的人,他当然知道森林在四季里的好与坏。 不出所料,果然传来了赫萝显得难为情的笑声。 夏天里,在阳光从枝叶之间射进来的树下,赫萝一副嫌烦的模样甩动尾巴赶虫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罗伦斯眼前。 「不过,森林是个好地方。不像咱们最近老是在平野……啊……呼……活动。」 午睡时间差不多到了。 赫萝夹杂著哈欠声这么说,然后发出沙沙声响翻弄著棉被。 因为距离草原似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所以赫萝开开心心地准备入睡。面对这样的旅伴,罗伦斯这么提出了抗议: 「不限于森林,不管是平野或其他地方,还是有其享受乐趣的方法。」 「……嗯?」 「就是跟旅伴一直聊天下去。」 好天气时,在平野前进的单调路程有些像在考验耐性。 就算路程不是那么单调,看见赫萝在自己身后的货台上悠哉午睡,还是会让必须握住缰绳的罗伦斯感到不是滋味。 所以,他才会刻意这么说。聪明的赫萝似乎察觉到了罗伦斯想表达的意思。 赫萝动作轻盈地把下巴靠在驾座椅背上,然后一副爱恶作剧的模样仰望他。 「毕竟咱是狼吶。很遗憾地,咱不喜欢缺乏刺激性的对话。」 赫萝发出轻微攻击。 罗伦斯态度柔和地闪过攻击说: 「那这样,我们也可以针对晚餐有什么选择,来一场激烈议论。」 赫萝稍微动起嘴巴。 「比起激烈的对话,跟咱聊一些会让人发热的话题,好吗?」 她眯起一半眼睛,然后用耳根轻轻磨蹭罗伦斯的手臂。 赫萝一向的作风就是,先让人误以为她喝醉,再等待对方因此掉以轻心。 所以,罗伦斯决定当她纯粹是觉得耳根痒,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发热?你是说那种会让人不禁脸红的话题啊?」 「呵。嗯。」 如果赫萝是小狗或小猫,就可以粗鲁地摸摸她的头,然后赏一块肉乾给她吃;但很遗憾地,赫萝是一只只要对方一有疏忽,就会吃掉对方的狼。 罗伦斯举高手臂,然后缓缓将手肘放在赫萝的头上。赫萝立刻从喉咙深处发出「唔」的不满声音,并投来严厉目光。 「光是想到你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就够让我满脸通红了。」 「……咱才没有喝那么多酒。」 赫萝每次喝酒就算已经喝了好一会儿,也不会显现在脸上,所以外表看起来几乎跟清醒时没两样。 不过,罗伦斯迂回的挖苦话语似乎让赫萝有些在意,她钻出罗伦斯的手肘底下,然后不停用力擦著脸。 「记得要保留在晒得到阳光的草原上,悠哉喝一杯的乐趣啊。」 「咱说过没有喝那么多酒了。」 赫萝看似不满地说道,然后缩回身子,并且动作粗鲁地躺在货台上。 见她有些像是当真生气的模样,罗伦斯不禁心想,或许赫萝喝酒时没有忘记为他保留一份。 赫萝当然不会真的觉得罗伦斯在责怪她,但一旦遭到怀疑,心里还是会感到不是滋味。 罗伦斯这么做出判断后,决定向赫萝道歉而回过头时,正好与她四眼相交。 这时,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而这样的举动足以让罗伦斯忍不住叹气。 从方才的对话,到让罗伦斯因为担心而回过头看,这一切都是赫萝早安排好的剧情。 「不过,老实说,咱也喜欢无聊的对话。这当中咱最喜欢的是……」 「你是说捉弄可怜旅行商人之类的吗?」 「唔?嗯,这类的对话也不错。」 因为不断前进却迟迟还没穿出森林,罗伦斯凝视著前方心想「草原怎么还没到?」时,他发现不知不觉中出现了另一条与这条道路平行延伸的道路,而且两条道路似乎在不远处的前方交叉在一起。 罗伦斯耸耸肩回应赫萝的话语,并拿出地图确认。 「那这样,你喜欢的对话是哪一种类型?」 他一边轮流看著地图和道路,一边时而凝视树林另一端。 除了罗伦斯两人经过的这条道路之外,森林里似乎还存在著多条道路。 而且,感觉上这些道路好像复杂地交错在一起。 如果真是如此,或许应该趁现在还没迷路,先折返回去比较好。 罗伦斯开始慢慢浮现这样的想法时,突然感觉到有道犀利目光刺向后颈部,而回过头看。 「……至少能肯定的是,咱不喜欢现在这样的对话。」 赫萝的尾巴看似不悦地缓缓甩动著。 罗伦斯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无聊的对话和敷衍人的对话虽然相似,却不同。 独自旅行时,罗伦斯从未在意过这种事情,才会这么粗心大意。 所以他直率地道了歉: 「是我不对。那么,你喜欢什么样的对话?」 然后,罗伦斯再次这么询问,却看见赫萝脸上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表情。 「汝把咱当成了小孩吗?」 「咦?」 「所谓的对话,应该顺著话题方向走呗?汝以为这样咱就可以忘了前面的话题,然后乖乖回答吗?」 赫萝说完话的下一刻,马车因为车轮压过树根而晃动了一下。 罗伦斯急忙重新面向前方后,又立刻回头看向后方。 他看见赫萝趴在行李上准备睡觉。 赫萝没有面向他。 「……」 罗伦斯尴尬地重新面向前方,并用手按住额头。 在过去对著马儿自言自语的生活里,不曾面临过这般事态。 他想了很多,想著应该如何道歉,但他知道这时如果设法掩饰自己的错,肯定会陷入泥沼。 做好心理准备后,罗伦斯这么说: 「是我不对。」 罗伦斯方才也说了同样的话。 不过,对话本来就应该顺著话题的方向走。 「哼。」 赫萝一副不悦模样哼了一声,那也是她表示原谅罗伦斯的声音。 「那……什么时候才能够走出森林啊?」 赫萝说话时之所以停顿了一下,想必是因为喝了一口皮袋里的酒。 到了最后,赫萝还是没有告诉罗伦斯她喜欢哪种无聊对话。 「据说森林里的精灵会在森林里做出道路,贤狼赫萝没有这种方便的力量吗?」 「如果是在麦田里,也不是不行。」 「喔~真的吗?好想见识看看喔。」 「有机会的话。」 赫萝以冷漠的语调说道。这时罗伦斯如果抱怨,就正好中了她藉此要求回馈的诡计。 罗伦斯在千钧一发之际把话吞了回去。 「不过,这森林感觉有点奇怪。」 这时马车跨过与小路的交叉口,因此摇晃了一下。 「为什么奇怪?」 「这森林里的路也太多了。就算这些道路是为了搬运砍下来的树木,感觉还是太多了。」 罗伦斯心想,还是应该趁现在还没迷路,先折返回去比较好呢? 差不多快过了正午时刻。 一旦太阳爬过正上方,影子的方向将随之改变。 虽然罗伦斯没有忘记回去的路,但影子的方向一旦改变,道路给人的印象也会改变,相对地也更容易迷路。 「……」 「怎么著?」 罗伦斯陷入思考时,赫萝搭腔。 「快迷路了吗?」 她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说道。 就算知道赫萝是出自好心,才会以开玩笑的口吻这么提出忠告,罗伦斯身为以旅行度日的旅行商人,还是会有些不高兴。 「难得已经来到这里了,而且我还记得怎么回去,没问题的。」 罗伦斯知道自己在意气用事。 不知道赫萝是否察觉到罗伦斯的意气用事,她缓缓甩动尾巴沉默了一会儿后,让原本半挺起的身子用力倒向行李。 「哎,毕竟汝是以旅行度日的人。」 赫萝一副为自己的多嘴而道歉似的模样撤回了意见。 马车发出叩叩声响前进著。 道路依旧是复杂交错且迂回曲折,完全没有要穿出森林的迹象。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过,最后竟然还碰上了五岔路。 如果是一般的旅途,这时候早已向上天祈求怜悯了。 罗伦斯停下马车,抬头仰望天空。时刻已经过了中午,现在可说是躺在草皮上午睡的最佳时刻。反过来说,如果过了这个时间,就不是最佳时刻。 如果考虑到回程的时间,现在这个瞬间没有抵达草原就会来不及。 不过,难得已经绕道到这里来,如果没有看一眼草原的壮观模样就折返,也未免太蠢了。 更重要的是,罗伦斯方才无视于赫萝的忠告,这叫他面子往哪儿摆。 「……」 罗伦斯在驾座上陷入沉思,都忘了让停下的马儿继续前进。 很显然地,比起就这么继续前进,折返回去才是合理的判断。 但是,罗伦斯担心如果现在才说还是回去比较好,不知道赫萝会对他说什么。 尽管知道这般想法是爱面子心态,罗伦斯说什么还是不愿意很乾脆地接受事实。 或许是看出他内心的挣扎,赫萝不停甩动著尾巴。 赫萝显然是在挑衅。 罗伦斯做出还是继续前进的决定,并准备握住缰绳时,忽然察觉到一件事情。 如果就这么勉强前进,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 于是,罗伦斯在心中做出结论。他心想,还是折返回去好了。 在那下一秒钟── 「呵。汝真是可爱吶。」 赫萝突然把头靠在驾座椅背上这么说。 「汝要不要也装上像咱一样的耳朵和尾巴?」 「什、什么意思?」 尽管罗伦斯的语调不禁变得生硬,赫萝却是完全不在意。 「咱的意思是,从没见过哪个雄性比汝更容易被人识破心声。」 「什么?」 听到罗伦斯带著些许不耐烦情绪反问道,赫萝挺起身子,并把脸贴近。 他之所以忍不住把身体往后仰,是因为看见赫萝脸上的笑容变了。 「因为一脚踹开了咱的忠告,所以不愿意说出想要折返的念头,但如果继续前进,又会太危险。这下子该怎么做好呢?」 赫萝完全说中了罗伦斯的心声。 看见他忍不住别开了脸,赫萝保持著笑容不客气地把脸贴得更近。 「咱当然很快就能看出汝是为了无聊小事在意气用事。」 赫萝在世上活了好几百年,并且自称贤狼。 她把脸贴近到会在让气息呼在罗伦斯脸颊上的距离,罗伦斯试图让身体更往后仰。 然而,他坐在狭窄的驾座上。 他与赫萝面对著面,看见赫萝那就像算命师能够看穿一切似的琥珀色眼珠。 「不过吶。」 赫萝接著说话时的语调变得相当柔和,柔和得甚至让人觉得扫兴。 而且,赫萝的脸原本已经拉近到接下来只要嘴巴一张,就能够从头部咬下罗伦斯的距离,却很乾脆地缩了回去。 罗伦斯完全跟不上她变换态度的速度,只能够发愣地注视著赫萝往驾座椅背坐下。 「嘿咻。不过吶,只要想到汝会意气用事的原因,咱根本生不了气。」 因为赫萝坐在椅背上,所以是赫萝从上方俯瞰罗伦斯。 平常都是罗伦斯从上方俯瞰赫萝,但赫萝从上方看人的模样,显得有威严到甚至教人生气。 「汝就算逞强,也想站在比咱更优势的地位,是呗?这样的想法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咱说什么也生不了气。」 如果赫萝是露出嘲笑人的笑脸,罗伦斯或许还有办法反击。 他试图反驳赫萝,却像个少年一样失败是有原因的。 因为赫萝没有表现出想与人竞争的态度,也毫不矫饰,就像个年长的大姊姊一样展露微笑。 面对赫萝这般态度,罗伦斯根本无计可施。 而且,罗伦斯的心声完全被识破,他就是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说到汝的缺点呢。」 赫萝一边说话,一边动作轻盈地跳到驾座上。 在罗伦斯身边坐下后,因为身高的差距,变成赫萝必须从下方仰望罗伦斯。 「就是什么事情都喜欢用天秤来判断。」 「……天秤?」 「嗯。汝老是在意不知道是右边比较重,还是左边比较重,或是谁占上风,谁又占下风。就是因为抱著这样的心态,才会失败。不过,对商人来说,这样或许是对的呗。」 赫萝把手伸向货台拉起棉被,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拉起棉被后,赫萝突然轻轻拍打罗伦斯握住缰绳的手说: 「汝打算握住缰绳握到什么时候?」 「……咦?握到什么时候?现在不是要折返回去吗?」 罗伦斯不明白赫萝的意思,不禁感到讶异地反问道。赫萝听了,脸上表情立刻化为难以置信的表情。 「真是的……汝忘了咱跟汝说了什么吗?汝欠缺的是要懂得看清楚对话的方向。」 罗伦斯记得交谈当中赫萝好像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他不明白这跟松开缰绳有什么关联。 罗伦斯感到怀疑地心想赫萝该不会又要设下什么复杂陷阱等他掉进去,但很快地就发现自己会错了意。 「啊!」 「真是的,汝总算察觉到了啊。」 罗伦斯无言以对。 只要回想方才一路怎么对话下来,就会知道其实事情很单纯。 稍微思考进入这片森林之前,与赫萝有过什么样的对话,就会知道有多么理所当然。 那时罗伦斯说过如果发现很难穿越森林,要怎么做呢? 「一开始这么做就好了,汝却自己打算硬往泥沼里走。咱之所以能够轻松地让汝掉进陷阱,并不是因为咱聪明,纯粹是因为汝太笨了。」 被赫萝一拉后,罗伦斯松开了缰绳。因为双手突然空出来,罗伦斯一下子张开,一下子又握住拳头。 听到赫萝这么说,就会发现这么做有多么理所当然,之前却完全没有察觉到。 「而且吶,想要讨咱欢心,根本不需要执著于草原,汝知道吗?」 赫萝发出「啪唰」一声摊开棉被,然后动作巧妙地用棉被裹住罗伦斯。 罗伦斯会执著于草原,也是因为没有看清楚对话的方向。 赫萝说过喜欢在旅途中做什么呢? 「无聊的对话当中,你最喜欢什么样的对话?」 「嗯。汝当初如果确认了这点,说不定根本不需要勉强去到草原,还能够让咱心情大好。」 赫萝的语调显得非常开心。 事实上,她应该真的很开心吧。 因为罗伦斯一直遭受她的攻击。 「那,你最喜欢什么样的对话呢?」 这么询问后,罗伦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罗伦斯之所以感到惊讶,并不是因为赫萝在生气,或看见她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更不是因为赫萝藐视他,或嘲笑他。 而是因为赫萝听到罗伦斯的询问后,一副难为情的模样腼腆地说: 「咯咯……其实吶,咱只能趁著话题走到这里才好意思说出来。」 赫萝一副为自己说的话感到难为情极了的模样缩起脖子,然后自己咯咯笑著。 可见赫萝最喜欢的对话有多么让她难为情。如果真是如此,选在这时候说出来,确实是最佳时机。 赫萝现在站在压倒性胜过罗伦斯的优势地位。无论她说什么,罗伦斯都会接受。 「咱最喜欢像这样一边说话,然后就这么掉进梦乡。一边听著无聊的对话、听著会让人耳朵发痒的话语……」 或许是因为难为情,赫萝最后别开了脸。 的确,喜欢一边说话让自己掉进梦乡,就跟喜欢听著摇篮曲睡觉没什么两样。 不过,听到赫萝这么说后,罗伦斯心想确实有这样的印象。 他想起赫萝经常说话说到一半就掉进梦乡。 罗伦斯一直以为那是赫萝的任性表现,没想到真相却是如此。 探头看向别过脸去的赫萝,发现她红著脸。罗伦斯心想,赫萝或许是真的感到难为情。 「怎样?很蠢呗?」 「……很遗憾地,确实很蠢。」 赫萝重新面向罗伦斯,然后露出充满恨意的表情,用头顶了一下他的头。 「不过,现在是谁处于优势啊?」 不需要确认也知道谁才是最蠢的人。 当初如果问出赫萝的答案,此刻绝对是罗伦斯处于优势。 他根本不需要执著于非得去到草原不可,也没必要意气用事而白白浪费精力。 甚至还有可能是赫萝变得意气用事。 赫萝谨慎地看清楚对话方向,所以赢得了胜利。 「真是赢不过你。」 「那当然。」 赫萝稍微动了一下身子后,狼耳朵立刻一阵微微颤动,并传来哈欠声。 「喏……咱已经说了咱最喜欢的事情。找个话题跟咱聊聊,好吗?」 赫萝提出的要求明明如此地孩子气,却是她握住了缰绳。 罗伦斯虽然感到极度不甘心,却不会因此讨厌赫萝,而他也非常清楚原因。罗伦斯不得已只好拿出晚餐有什么选择的话题与赫萝聊天。 跟平常一样,晚餐的选择有无味的面包、肉乾和树果乾。如果在森林里跑动,说不定还可以抓到鹌鹑或兔子;罗伦斯提到这个话题时,看见赫萝耳朵竖得高挺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罗伦斯就这样一直聊著这般话题,不久后便传来赫萝入睡的呼吸声。 这只几分钟前还一直捉弄著罗伦斯的狼,一副玩累了的模样睡著了。罗伦斯边看著这般模样的赫萝,边思考著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哪天能够顺利掌握住对话方向,以站在比她更优势的地位。 虽然没有在草原上来得暖和,但只要两人窝在同一床棉被底下,那程度也不会输给草原。 与体温就像小孩子一样偏高的赫萝在一起,更是暖和。 看著赫萝,罗伦斯不禁觉得她睡著时的模样竟是如此地毫无防备。 现在就算捏赫萝的鼻子,想必也不会吵醒她;就是把手指伸进被汗毛覆盖的耳朵里,说不定也不会被发现。 看见赫萝如此纯真的睡脸,多次遭受攻击的罗伦斯内心不禁燃起这般复仇心。 或许是上天的旨意吧。 这时,赫萝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罗伦斯趁著扶住她的时候,做出轻微反击。 他一副在强调「我才是你的保护者」似的模样,用手臂抱住赫萝纤细的肩膀。 然后,就在罗伦斯准备也闭上眼睛的瞬间── 「合格。」 赫萝轻声说道。罗伦斯听了后,不禁僵住了身子。 罗伦斯心想,原来现在才是一连串对话的终点。 赫萝稍微抬高头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她的尖牙在嘴唇底下发著光。 「设陷阱时,只要设在瀑布积水处就好了。」 为了顺著对话的方向走,罗伦斯只能这么接续说: 「因为这样……笨鱼就会自己掉进陷阱?」 赫萝点了点头,并发出咯咯笑声。 罗伦斯仰头望向天空,并因为太不甘心,用抱住赫萝肩膀的手轻轻勒住她的脖子。 赫萝的尾巴突然开心地用力甩动起来。 真是的,好蠢啊。 真的好蠢。 对商人而言,绕道这种浪费时间的行为,根本就像拿绳子勒住自己的脖子一样。 在罗伦斯做出这般行为的当下,早已决定了胜负。 商人开开心心地拿绳子缠住自己脖子时,什么人会握住绳头呢? 当然没其他人了。 罗伦斯无力地垂下头,然后把自己的脸压在赫萝的头上。 那模样彷佛在说这段对话的终点应该在此刻。 # 黑狼的摇篮 卸下所有乾草束后,总算能够喘口气。 有些地方明明还看得见薄薄一层积雪,却因为春天的阳光和至今仍未习惯的劳力工作,让人甚至流出汗来。 「草质很不错,今年家畜应该会养得肥肥胖胖吧。」 琼斯商行的男子点完乾草束数量后,没特别用意地这么说。 芙洛儿原本用手拨著沾在衣服上的乾草,尽管显得不自然,她还是对著这名与父亲年龄相仿的男子,尽最大努力地说出应酬话语: 「事实上,听说因为养得太肥胖,整个冬天都在吃肉。」 「这样啊。那就表示应该比平常多采买一些比较好啊……真的是这样吗?」 「那么,要算多少钱呢?」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原本用羽毛笔搔著下巴的商行男子,总算记起还没支付货款。男子重新点了一遍已经点过好几次的乾草束数量,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回答说: 「十七里格特。」 「照约定,最少应该有二十才对。」 尽管听到芙洛儿当场这么反驳,对方却只是一直转动著羽毛笔。 这是商人把对手当笨蛋看待时,才会出现的独特空档。 芙洛儿就快收起脸上仅存的少许附和笑容时,后方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这种时候应该说是二十五才对。」 「欧拉。」 芙洛儿回头一看,看见后方出现一名年老商人。 原本把弄著羽毛笔的男子搔了搔太阳穴后,用鼻子轻笑一声,并倾著头说: 「那么,就看在这么厚脸皮的份上,算你们二十里格特。」 「这当然包括了借马车的费用吧?」 尽管一头美丽银发如今已变得稀疏,欧拉每天早上还是会用蛋白涂抹头发。 虽然对方也是不算年轻的商人,但与欧拉比起来,对方看起来甚至像个小孩子。 「无妨,情报费也含在里面一起好了。」 「感谢上天。」 对于没有理会自己而进行的商谈,芙洛儿没有插嘴说半句话。 因为整笔交易直到欧拉开始从马车货台上卸货的时间点,芙洛儿才总算找到自己也能做的工作。 「走了喔。」 归还马车并确认商行男子记入帐簿的金额后,欧拉只丢来这句话,便走了出去。 与外表给人的感觉比起来,欧拉的体力可说相当好,就算背著行李,走起路来也十分轻快。 港口卸货场一会儿有人从那边走来,一会儿马儿走来这边,一会儿另一头又来了马车,好不拥挤,欧拉走路时却有办法不跟任何人碰撞,就像懂得施展魔法一样。 为了掩饰自己是年轻女性,芙洛儿用头巾包住了脸。到现在仍不习惯包头巾的她,就是想在港口卸货场直直前进都有困难。直到走进两人并肩而行时,就会堵住整条路的小巷子后,芙洛儿才好不容易站到欧拉身旁。 走在小巷子里,上方传来婴儿哭声,下方传来老鼠叫声,与头部同高的窗框上还会传来猫叫声。不久前的芙洛儿恐怕到死,都想像不到自己会踏进这样的场所。 即便如此,人类还是有办法适应任何事情。 看见小猫睡在窗框上的盆栽旁边,芙洛儿经过时还会忍不住轻轻抚摸小猫的喉咙。 原来平民的生活也不会太差。 「大小姐。」 因为欧拉的愤怒声音传来,小猫轻快地跳进住家里去。 芙洛儿露出责备的眼神看向发出这般不识风趣声音的人,结果看见对方的眼神里带著更深的责备。 「您没在反省吗?」 被不管是年龄还是经验都压倒性胜过自己的人责备,芙洛儿还忍不住笑了出来,但这并非因为她胆子大。 纯粹是因为她想起小时候老是挨家庭老师骂的往事。 「嗯,抱歉。唉,我是有在反省啊。」 事实上,在交涉场合中,芙洛儿是个完全没用的存在。 「而且,我这次面对打算违背约定的对象,却没有生气,而我这样竟然没有想要你夸奖。」 「大小姐!」 听到芙洛儿开的小玩笑,欧拉露出不悦表情,连光秃秃的头顶都浮现了抬头纹。 在交涉场合上,欧拉的不变表情甚至会让人误以为他是石像,但到了其他场合时,表情却是这么地丰富,芙洛儿总是为此感到讶异。 「别生气了。而且,我说过不要叫我大小姐。」 「如果不希望听人叫您大小姐,就请您多抱持一些身为商人的自觉。」 面对欧拉直射而来的目光,芙洛儿蓦地别开视线。 抱持身为商人的自觉;这句话芙洛儿一直记在心头。 因为她已不再是贵族了。 波伦家第十一代主人,芙洛儿.冯.伊塔詹托.玛莉叶.波伦。 现在看见这么长一串名字,芙洛儿甚至有种怀念的感觉。 「我当然有自觉啊。你看我都搬了鲱鱼把手弄得这么臭,回程还叠了高高一堆乾草。」 「关于这点,确实令人刮目相看。现在谁也不会相信不久前您连骑马都一副心惊胆跳的样子吧。」 因为欧拉还在生气,所以芙洛儿感觉不出欧拉在夸奖她。 芙洛儿当然知道欧拉生气的原因。 但是,个性严格的欧拉似乎一定要清楚说出原因才甘心。 「采买鲱鱼花了十二里格特。关税花了四里格特。作为粮食的小麦面包、羊肉乾、盐渍猪肉,再加上乳酪、腌渍食物和葡萄酒共花了半里格特。马匹的饲料费和马车租金花了二里格特。这些全部加起来是多少?」 听到欧拉的询问,芙洛儿在头巾底下叹了口气。 鲱鱼的采买金额加上所花费的费用,合计是十八又半里格特。商行男子厚颜无耻地说出十七里格特,如果接受了这样的酬劳就会亏损。 虽然贵族是活在赠予与接受的习惯之中,但是人们做生意时,并不是把赠予与接受加在一起如此单纯。 交给对方某物品后,必须收下超出该物品价值的物品。 原因是,如果不这么做,就会饿肚子。 「不过,我没打算接受那样的价格。」 「是这样吗?」 欧拉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势走著,连看芙洛儿一眼都没有。面对欧拉这般态度,芙洛儿再怎么好脾气,也忍不住生起气来。 「难道你认为我是那种不敢反驳的胆小鬼?」 听到芙洛儿的这般话语后,欧拉立刻转头看向芙洛儿说: 「不敢。可是,大小姐,您就算在那里固执地主张合约是二十里格特,也没有能够证明的证据。」 「我确实从那个人口中听到这样的合约,你不相信吗?」 「我当然不会不相信。可是,没有什么事情比跟人争论个没完没了更丢脸了。而且,争论到最后,往往都是取双方价格之间的价格来达成协议,这才是一般的想法。」 「所以你才会说二十五里格特啊?」 欧拉点了点头。 欧拉点头时之所以会一副疲惫模样,肯定是因为想到还要教芙洛儿这种商人都知道的事情,就觉得麻烦。 没错。从过去到现在,欧拉一直是个纯正的商人,有段时间还曾经负责掌管某大商行的帐簿。 因为从波伦家上一代主人就有往来的某御用商人,正是欧拉之前的老板,也经常频繁进出波伦家,所以欧拉才会称呼芙洛儿为大小姐。 不过,到了芙洛儿差不多该论及婚嫁的时候,上一代主人因病过世,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波伦家面临即将破产的命运,也不再与欧拉所属的商行往来。 芙洛儿再次与欧拉见面是在欧拉的前老板,为了签订成为芙洛儿丈夫的合约而来那天。 这明明不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如今却像早已褪色、收在记忆深处的往事。 「那么,大小姐。您在另一边花了多少里格特买下乾草?」 芙洛儿的思绪很快就被拉了回来。 现实无时无刻不在动作,也会一直出现在眼前。 波伦家家道中落后,因为被富裕商人买下而重新站稳脚步,但在该富裕商人也破了产后,终于彻底地没落。 花了多少里格特买下乾草? 听到这个问题,芙洛儿不禁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不可思议得有些好笑。 「二里格特。」 不过,芙洛儿毕竟也是贵族出身,她受过许多在社交场合上伪装表情的训练。 芙洛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回答后,欧拉保持面无表情,然后动作夸张地只抬高两手臂,并且加快速度走了出去。 看来芙洛儿真的惹火了欧拉。 商行男子支付的金额包含了把鲱鱼送到内陆村落的报酬,以及回程载回乾草的报酬。 这么一来,鲱鱼加上经费是十八又半里格特,现在再加上乾草金额的二里格特,就是收到二十里格特的报酬也会亏损。 芙洛儿当然明白这样的事实。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有话想说。 她追上因为生气而加快脚步的欧拉,与欧拉并肩而行说: 「我看那些村民的生活好像过得很苦。村民告诉我用来割草的鎌刀也裂开了,还要花钱修理。还悲叹地说如果没有二里格特,就活不下去。」 「是这样吗?」 欧拉回答得很冷漠。 虽说已经没落,但芙洛儿是个贵族,而欧拉只是个平民。 当感到愤怒的芙洛儿察觉时,已经开口说: 「你想说我是骗子不成?」 欧拉停下了脚步,但连看芙洛儿一眼也不看地又走了出去。欧拉比停下脚步前更加快了走路速度。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不对。因为芙洛儿已不再是雇用欧拉的贵族,她的身分不过是向欧拉学习生意技巧,以维持生计的普通人。 芙洛儿在狭窄小巷子奔跑,并再次与欧拉并肩而行。 「……欧拉,对不起。不过,你一直叫我大小姐,所以我才会不高兴。」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欧拉完全停下了脚步。 芙洛儿来不及停下来,而往前走了几步路。 她回头一看,发现欧拉脸上浮现苦笑。 「好商人必须有好藉口。」 芙洛儿耸了耸肩,然后帮忙拿了些许欧拉肩上的行李。 不久后,穿出小巷子的前方出现外观类似的成排住家。在那个区块里,芙洛儿看见了自己的家。 「所以,大小姐那么辛苦却没有赚到钱,是吗?」 贝托菈是个个性直率的女仆。 所以,她心里想到什么就会直接说出来。 「我没有亏损。」 「那么,不是亏损是什么呢?」 贝托菈的个子比芙洛儿小,年纪也小芙洛儿一岁。 至于身分,两人有著天与地的差距。 不过,现在家计交由贝托菈掌管,在她的气势下,芙洛儿根本无法反抗。 如果没有钱,就买不了明天要吃的面包。芙洛儿还是个贵族时,即便没钱,也还能够靠著家族声誉和自尊活下去,但现在这些东西只能够带来小小的慰藉。 芙洛儿假装要收拾脱下来的头巾和外套,企图逃离现场。 「大小姐,虽然我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但至少还能够理解欧拉先生的意思。」 「不要叫我大小姐。」 「我偏要。大小姐!」 芙洛儿甩开贝托菈的制止,逃到了隔壁房间。 尽管听见门后传来贝托菈的叹息声,芙洛儿还是就这么穿过房间走到走廊上,然后经过水槽爬上二楼。 从设置在阶梯途中的木窗望出去,可看见贝托菈细心照顾的中庭。需要蔬菜或一些种类的香草、药草时,在中庭里全都找得到。不仅如此,如果把多出来的蔬菜拿到市场去,甚至还能够换肉回来。 那么,芙洛儿带了什么回来这个家呢? 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同一件事又被负责掌管家计的贝托菈骂了一次,芙洛儿根本反驳不了。 就是还是学徒的小伙子,也懂得加法。 然而,芙洛儿根本没办法把乾草杀价到低于二里格特。就算知道必须顾及家计,芙洛儿还是杀不了价。那些人住在原本属于波伦家领地的土地上,而且生活贫困,芙洛儿怎么可能夺走他们的微薄收入? 「大小姐。」 这时,有人敲了敲房门,跟著传来早听腻了的欧拉的声音。 如果是以前,就算房门显得老旧,从芙洛儿的书桌走到房门口,随便也有二十步的距离。 如今只需要跨大步走三步,就能够打开房门。 「不要叫我大小姐。」 打开房门后,看见面无表情的欧拉。 「贝托菈在哭,她说大小姐不肯听她的话。」 「……」 所谓的不讲情面,就是指欧拉这种行为。 欧拉有时候比对手更了解那个人讨厌听到什么,又开心听到什么。 他说过这是让生意顺利的秘诀,而这项技能似乎也能够拿来教育人。为了让芙洛儿知道造成亏损是一件多么罪恶深重的事情,没有什么方法比拿出贝托菈更具效果。 芙洛儿表示投降地点了点头,然后再次用力点头说: 「我知道了啦。」 「然后呢?」 「我会向贝托菈道歉,然后好好听她说话。」 「……」 「还有吃饭绝对会吃完。」 欧拉露出笑脸,然后留下一句「请休息一下吧」,并关上房门。芙洛儿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但坐上手工粗劣的椅子时,脸上挂著笑容。 波伦家的所有房地产全被夺走,也卖掉了各种特权,佣人们则是分散各地。辗转流离到最后,芙洛儿来到受雇工匠和身分较低的差役居住的住宅区。别说是饲养属于自己的马儿,一贫如洗的芙洛儿如果养得起猪,就是相当值得满足的事情了。 虽然处境就像小说里描述的没落贵族一样,但芙洛儿不觉得每天的日子过得很辛苦。 面对商人的时候,确实会遇到很多事情与身为贵族的常识相差甚远。虽然时而会因此感到生气,但芙洛儿自认还是有办法应付。 更重要的是,欧拉提出愿意用余生时间负责教育芙洛儿兼管帐的提议,以及佣人当中与芙洛儿感情最好的贝托菈表示愿意继续照料她的日常生活,光是这两件事情,就足以让芙洛儿安心地过日子。 欧拉与贝托菈让芙洛儿明白了就算与全世界为敌,她的价值也不会仅在于拥有波伦家之名。 人类想要继续活下去,似乎这样就足够了。 不过,为了维持这般生活,必须有收入。 也就是说,现在根本亏损不得。 「毕竟我已经是个商人了。」 芙洛儿这么说出口提醒自己后,走到一楼向贝托菈道歉。 隔天中午。 芙洛儿吃完好不容易渐渐习惯口味的麦粥时,欧拉缓缓开口说: 「说到乾草,既然草质不错的话,或许可以做一些马匹交易。」 「马匹?」 「在海洋另一端的大陆遥远南方,听说就快引起战争。一旦发生战争,马匹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高价大量卖出,简直就像长了翅膀的天马一样炙手可热。」 虽不是瞧不起欧拉收集情报的能力,但芙洛儿感到怀疑地反问说: 「好赚的生意应该早就有人做了吧?」 「我们没必要抢第一名。真正能赚钱的生意,就是第二名、第三名也能赚到足够的利润。」 欧拉一边说话,一边削去黑面包的发霉部位,然后往嘴里送。 芙洛儿刚开始总是皱著眉头心想「打死我也不要吃发霉的面包」,但只要经验过一次行商旅行后,就会变得不再在意这些小事。而且,芙洛儿也得知以前在宅邸时,厨房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只是她不知情而已。 从贝托菈口中得知这样的事实时,芙洛儿感到惊讶的同时,也觉得好像能够接受事实。 「那么,下一笔交易就是马啊。」 无论在何处,马匹都是高级品,但相对地,照料马匹的费用也很高。 过去波伦家的房地产和名声多少还有一些价值时,占微薄收入的绝大部分收入就是,农民们采收马匹或猪只饲料之际,所支付的森林使用费。 既然乾草因为草质良好而价格上涨,就表示有人会因为负担不了饲料费,而卖掉马匹。 「等会儿去收昨天的酬劳,顺便向商行的人提议看看好了。」 芙洛儿拿著贝托菈勤快地帮她去掉发霉部位的黑面包,一边沾著深盘子里的麦粥,一边说道。 「请不要再亏损了。」 听到贝托菈的话语后,芙洛儿虽然点了点头,但忍不住露出淡淡苦笑。 芙洛儿忽然把视线移向他处,但不是因为听到贝托菈的话语而逃开。 「哟,不知道又从哪里跑了进来。」 随著芙洛儿的视线看去后,贝托菈站起身子,并同时这么说。 单手就能够抱住的小狗,轻巧地蹲坐在通往厨房及水槽的出入口处。 「会不会就是这只狗咬破了麦袋?」 芙洛儿还住在被森林及草原包围的宅邸时,完全想像不到会在镇上看见这么多动物。对贝托菈来说,小狗似乎是个麻烦,而芙洛儿却是相反。 「来,过来!」 贝托菈靠近后,小狗原本抬高屁股准备逃跑,但看见芙洛儿手上拿著面包屑,似乎鼓起了勇气,挺直四只脚迅速站起来,然后穿过贝托菈脚下跑到芙洛儿身边。 「大小姐。」 贝托菈每天必须与入侵厨房的老鼠、猫或狗抗战,因而以责备的口吻喊了一声。 直到小狗吃完面包后,芙洛儿才抬起头说: 「我前夫老是夺走别人的东西,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就算是一条小狗,也了解为人处世的道理,有人喂食食物后,小狗会懂得表现出一时的忠诚态度。 被芙洛儿摸头时,小狗一直乖巧地坐著,还不忘甩动尾巴。 不过,很遗憾地,小狗不是骑士,芙洛儿也不再是贵族。 贝托菈慢慢走近,然后抱起小狗从邻近窗户丢到马路上。 「大小姐,您太温柔了。」 「你是指以平民身分生活这样太温柔?」 芙洛儿心里明白这么问太坏心眼。 不出所料地,贝托菈果然回答不出来,结果由欧拉代替她说: 「我非常了解大小姐还是夫人那时候是什么状况,说到我的前老板,也不是个值得夸奖的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必须靠做生意来赚钱。还是说,大小姐您有什么其他的赚钱方法吗?」 就算再不懂人情世故,芙洛儿也不至于不知道没落贵族可能遇到什么样的下场。 如果这个没落贵族是个年轻女子,可能性更是有限。 「与人分享之前,先懂得储蓄。住在高处宅邸里的人如果说出这种话,望族之名会哭泣的。」 「相对地,领主的优秀帐房就得要哭个不停。」 「是啊。而且,我不想看见贝托菈哭泣的脸。」 把没吃完的小块面包丢进嘴里后,芙洛儿站起身子。 「那么,我去做生意了。这次不会再亏损了。」 贝托菈原本紧握著比住在宅邸时些微褪了色的围裙,观察著事态演变。这时,她一副总算松了口气的模样展露笑颜说: 「请慢走。」 芙洛儿脸上浮现了笑容,但这跟住处是不是美丽宅邸一点关系都没有。 如同川水一旦结了冰就无法继续流动,一旦到了冬季,别说是想要行驶船只,在北方地区连港口也会结冰。因此,春天一到,船只往来会变得极度频繁,就彷佛要藉此一解闷气似的。 欧拉曾经这么向芙洛儿做过说明。实际见识过后,芙洛儿发现欧拉的说明确实可信。 天气晴朗的这天,港口卸货场出现异乎寻常的盛况。 「那么,这些是酬劳。」 对方曾经想把二十里格特的货款杀价到十七里格特,付款时却没有表现出犹豫的样子。 或许名为商人的生物,都是一些怪家伙。 芙洛儿一边这么想,一边试著向商行男子提出吃午餐时欧拉提起的话题。 「买马?」 「没错。听说如果发生战争,就会需要马匹。」 「嗯,确实是这样没错,可是……马啊。」 男子一边用羽毛笔搔下巴,一边轻轻抬高下巴,并且闭上眼睛。 「想要取得马匹饲料,必须支付森林使用费,对吧?要是乾草涨价,照料马匹的支出就会增加。」 「如此一来就会有人售出马匹。你是这样的意思吗?」 为了不要受骗,对方说话时必须掌握所有对方想说的话,并且在对方说完话之前拟好对策。 欧拉曾经向芙洛儿这么做过说明,而商人们似乎都有办法轻轻松松做到这种只有怪物才会的把戏。 看见芙洛儿点了点头,男子先低声发出「嗯」的一声,并在环视四周一圈后,才这么说: 「你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男子的用字遣词之所以会有瞧不起人的感觉,想必是因为尽管芙洛儿用头巾遮住了脸,男子还是知道她是个年轻女子。 「当然不是。不过,就算是第二个或第三个发现的人,只要是真正能赚钱的生意,应该就能够赚到足够的利润。」 这是欧拉说过的话。 芙洛儿在心中暗自这么补充一句后,男子一副不小心笑了出来的模样,用手抹抹嘴边。这时芙洛儿如果露出「总算反击了回去」的表情,那就输了。 芙洛儿在头巾底下装出不知情的表情。 「抱歉,看来你似乎每天都在进步呢。你说的确实没错,如你所见,我们商行光是要应付日常业务就已经忙不过来了,如果还要采买马匹,人手根本就不够。所以,如果你愿意帮我们调度马匹来到这里,也不是没有采买的可能性。」 商人说话绝对会在最后语带保留。 「是要买?还是不买?」 芙洛儿接连这么询问后,男子露出不悦表情说: 「如果你把瘦弱的劣等马牵来,我们当然不会买。所以,我没办法给你明确的答案。」 这时如果生气地说:「你不相信我?」那会是贵族会有的行为。 芙洛儿心想男子的话也不无道理,于是先道了歉。 「不过,如果商品是马匹,就算我们没跟你买,也会有很多人想买吧。只要确实掌握行情,以符合行情的价格进货,想必就不会有卖不出去的问题。」 「原来如此。」 「只是呢。」 「?」 男子阖上帐簿,然后把帐簿夹在腋下接续说: 「我想这生意还是很难做吧。毕竟马儿是活的东西,就算买下来的时候是一匹名马,在送来的途中却变成劣等马的情形经常发生。」 「那也是没错……」 还住在宅邸时,芙洛儿曾听说管理马匹很辛苦。 在借来马车四处行走的过程中,芙洛儿也实际见识过马儿反覆无常的情绪。 如果辛辛苦苦牵来了马匹,却被杀到最低价卖出,别说是贝托菈,连芙洛儿也可能哭出来。 「所以,我有个提议。」 「嗯?」 「既然你都有采买马匹的资金了,要不要做做看别的生意?」 「别的生意?」 男子露出开心的微笑,然后再次拿起夹在腋下的帐簿,并舔了舔手指翻起帐簿。 「不会腐烂而且不会生病,也不需要喂食饲料和照顾。如果是这样的商品,就算没有相关知识,也不会造成太严重的失败。马匹也是因是管理上相当费工夫,才能够卖得高价。」 男子说的每句话都非常有道理。 加上芙洛儿一直觉得男子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所以听到男子亲切地告诉她这么多,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失措。 不知不觉中,芙洛儿已经完全被男子的话题吸引了过去。 「那,你说的是什么生意?」 「喔,我说的是服装。」 「……服装。」 芙洛儿重复说道,这时男子刚好找到他在寻找的页面,并且把帐簿拿给芙洛儿看。 「这边的金额是进货金额,这边是卖出去的金额。虽然利润没有马匹那么多,不过……你看,从上面到下面的所有商品都有盈余,对吧?」 只要这本帐簿不是为了欺骗对方而事先准备好的帐簿,那就如男子所说,确实都有盈余。 而且,与芙洛儿交谈的这段时间,男子并没有时间在帐簿上动手脚。 芙洛儿这么做出判断后,坦率地点了点头。 「这商品很稳定。」 男子说话的同时,也阖上了帐簿。 取而代之地,芙洛儿开口说: 「不过,要采买什么样的服装?」 「那就要看你自己怎么判断了。」 虽然男子给的答案相当理所当然,但芙洛儿的服装一直都是交由他人打理,所以她根本不懂服装。 芙洛儿犹豫著该不该先与欧拉商量时,男子忽然拍了一下手心这么说: 「对了!跟我们商行配合往来的客户当中,有一位看服装很有眼光的客人。」 「很有眼光?」 「是的,有时候我们会请这位客人帮我们销售采买进来的衣服。他卖衣服都是左手进、右手出,是个非常优秀的人才。他说过下次想要自己从采买开始负责,所以正在寻找愿意提供资金的人。」 虽然芙洛儿自知不是一个天生头脑聪颖的人,但商人说的话也实在太难以掌握到内容了。 或许是这样的缘故,芙洛儿不禁觉得男子话中有蹊跷。 「你的意思是……要我出资金,然后共享利益?」 「是的。你可以在赚钱的同时,得到采买服装的知识。对方则是藉由负责从采买到卖出的所有动作,来赚取更多利益。」 「这提议……」 这提议似乎还不错。 男子愿意提出这样的提议,是不是就代表世上不是只有坏人存在呢? 芙洛儿这么想著时,男子又开始翻起帐簿。翻阅了一会儿后,他说出一个名字: 「那位客人叫做密尔顿.波斯特。」 那是一个很像贵族的名字。 只要荷包里有现金,芙洛儿就会忍不住买东西。 买了贝托菈想吃的乳酪,以及欧拉赞不绝口、冠上某村落之名的葡萄酒后,芙洛儿走在回家的路上。 虽然家计紧迫,没有多余的钱乱买东西,但贝托菈与欧拉两人的内心还不至于紧迫到失去从容,连收到送给自己的礼物还挑眉质疑。 而且,芙洛儿也得到了新生意的线索。 「您是说服装买卖啊?」 虽然芙洛儿只买了装在手提得动的小桶子里、秤重销售的葡萄酒回来,欧拉却似乎非常喜欢那葡萄酒,每次吸入香气后,欧拉便闭上眼睛低声呻吟,并且反覆好几遍。 芙洛儿向欧拉说明了从商行男子那里听来的消息,但根本不知道欧拉有没有听进去。 「没错,我在想应该可以试试……欧拉。」 芙洛儿呼唤名字后,欧拉总算把视线移向她。 「抱歉。这芳醇香味实在令人非常怀念……对了,服装买卖啊。您打算做这买卖?」 「有个男人会帮商行销售商行采买来的衣服,听说那男人这次想要自己负责从采买到销售的动作。」 「原来如此……」 欧拉再次用他那漂亮的鹰勾鼻吸入葡萄酒香气,然后憋住气。 就是装模作样的贵族,也不会夸张到像欧拉这种程度。 看见欧拉如过往纨裤子弟般的表现,芙洛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都忘了要生气。 「那男人叫做密尔顿.波斯特。」 不过,芙洛儿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欧拉就睁开爬满深深皱纹的眼睑,并从那缝隙发出锐利目光。 「波斯特家的人?」 「你听过啊?」 「……哼。是,我当然听过。」 欧拉一副彷佛在说「让我再闻最后一次」似的模样吸入葡萄酒香气后,盖上塞子把酒桶放在桌上。贝托菈总是在介于中午和黄昏之间的这个时间去市场买菜,所以家里很安静。 「波斯特家的领主原本是闻名于世的骑士,这位领主不仅非常勇猛,还是一位举止优雅的人。他的风流佳事无从算起。不只这样,他还是一位拥有慈悲心怀,非常爱护家人的人,甚至还有谣言说,至少有不下三十人继承了波斯特这个名字。」 一个家有很多兄弟姊妹并不稀奇,领主拥有两、三个侧室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人们只会在开玩笑时说「把同父异母的小孩全加在一起取名字的时候,就算参考圣经的名字也不够」,事实上,有那么多小孩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原来如此,也难怪波斯特家会这么有名了。 「不过,领主当然不可能把领土分给所有小孩,您说的那位先生应该是已经离开波斯特家的其中一人吧。您刚刚说那位先生会代为销售商行采买的服装,是吗?」 「嗯……啊,咦?」 芙洛儿不禁回答得含糊,还反问了回去。芙洛儿的目光被在窗框上的盆栽前方,不停咀嚼的山羊吸引。她心想不知道那山羊是从哪里逃了出来,还是有人买来却忘了绑住。 看著奇妙光景看得入神的芙洛儿急忙再回答了一次: 「对,对啊。」 「……不过,那位先生应该是卖给贵族吧。在过去,我们也做过这样的生意。那时候我们雇用了无法谋生的贵族家次子或排行老三的儿子。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因为如果推销者是『某某鞋子店』或『某某锻造店』,就算拿著华丽服装去推销,也只会吃闭门羹而已。而且,贵族们的流行会突然,也很容易改变。所以,就利用他们的名字和知识去推销。」 「原来如此……」 「所以,您跟那位波斯特某某先生见面了?」 山羊最后似乎判断出盆栽的叶子是不能吃的东西,叫了一声后,便一副悠哉模样不知走哪儿去了。 「没有。我想说不要太著急,先跟你商量一下比较好。」 「这样啊。大小姐,您也越来越开窍了。」 「过去我已经因为靠自己的判断,有了两次的惨痛经验。」 欧拉笑了笑后,缓缓咳了一声,跟著指向排列在桌上的货币。那些货币是芙洛儿用收回来的二十里格特乱买东西后剩下的钱。 「?」 芙洛儿做出倾头动作时,听见欧拉不小心发出的轻轻叹息。 「不过,您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而且路上艰难危险。您收回来的这些货币──」 「货币?金额不对吗?」 芙洛儿打算接著说「不可能不对」时,欧拉轻轻摇了摇头说: 「边缘被削得这么薄的货币,就算拿到兑换商那里去,对方也不会照行情换给我们吧。要先做好一个不好,可能会少掉一成价值的心理准备。」 芙洛儿慌张地看向桌上的货币后,发现那些货币当中,确实有几枚货币的边缘被削得非常薄,而且变得弯曲。 「不过,就算一口气倾囊相授,您也记不了那么多吧。一样一样慢慢学就好了。说起来……」 「……说起来怎样?」 「如果您肯让我像在教商行里的小伙子那样,用鞭打棒殴的方式来教您,那就会学得很快了。」 欧拉难得会这样开玩笑。 看来欧拉似乎很喜欢芙洛儿买回来的葡萄酒礼物。 「我曾经在晚餐会上被人打过一次手,结果哭倒在床上整整一个礼拜。」 欧拉看似开心地笑笑后,一把抓起货币收进木箱,并盖上盖子。 「那么,下次再找机会这么做吧。」 「我也这么希望。」 「好了,关于您提出的服装买卖机会,您是怎样的想法呢?」 欧拉突然转换话题说道,芙洛儿不禁有些慌张失措。 芙洛儿来不及切换思绪,立刻说出脑中浮现的想法: 「我觉得应该还不错。」 「这样啊。」 欧拉冷漠地答道,并拿起羽毛笔在摊开在桌上、有了历史的帐簿上,加上一笔数字。 欧拉写下的数字是芙洛儿带回来的货币枚数,这笔数字最右侧写上了那令人悲叹的亏损。 「你认为不好吗?」 「没有。既然是大小姐自己这么做出判断,我想应该可以试试看。如商行的人所说,马匹会死掉、生病或受伤,但衣服只要好好收起来,就能够长年不变地保存下来。以前从我们下订单请人裁缝服装,直到最后像这样在帐簿上填写损益,至少花了三年时间的状况并不罕见。服装这商品不太容易造成严重亏损,很适合用来练习吧。」 「那……」 听到芙洛儿这么说,欧拉用力点点头,然后这么说: 「这是大小姐第三次全权负责的工作。」 说到住在宅邸时芙洛儿自己负责的工作,就只有穿上佣人准备好的衣服,还有吃饭而已。不管是家族的兴盛衰落,或是选择伴侣,芙洛儿完全无法干涉,她只是乖乖待在宅邸,照著周遭人们所说的去做而已。 芙洛儿到现在仍未习惯做生意的规矩,而且商人个个爱说谎,让人无法捉摸。芙洛儿有时候还会觉得如果可以,真不想跟商人对话。 即便如此,对芙洛儿来说,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做些什么,仍然是非常有魅力的事情。 芙洛儿轻轻做了一次深呼吸后,动作明确地点点头。 「不过,必须确实遵守我的建言。没问题吧?」 先把对方捧上天,让对方开心不已,再叮咛对方。 面对欧拉这般态度,芙洛儿如果露出不悦表情,那就不合格了。 芙洛儿确实活用所学地回答说:「那当然。」 「愿神庇佑我们!」 欧拉一边喃喃说道,一边阖上帐簿,这时贝托菈彷佛看准了时间似的从市场回到家中。 前贵族。拥有贵族血缘的人。现任贵族。 虽然与贵族有关的人分了好几种,但很意外地,拥有浮夸名字和姓氏的人处处可见。 这些人多数都忘不了过去往事,或者是靠贵族之名吃饭。 当然了,如果是像芙洛儿这样整个就快没落的家被暴发户商人买走,最后还落得彻底没落下场的人,贵族之名只会是沉重负担。 所以,芙洛儿用头巾遮住脸,也鲜少报出名字。 因为都是欧拉靠著过去的门路找来生意,所以芙洛儿时而还是会暴露了身分,但大部分的人都会表示同情地假装不知情。 不过,这次是芙洛儿自己找到工作机会的商行介绍密尔顿给她,所以密尔顿应该不知道芙洛儿的前贵族身分。 没想到── 「我是不是在哪儿的晚餐会上见过你呢?」 经过商行的介绍,芙洛儿与密尔顿.波斯特见了面,对方在握手后立刻这么说。 密尔顿是个一头金发梳得非常整齐的年轻男子,其身上穿的衣服并不是那么高级。 不过,看得出来密尔顿的衣服保养得很好,要不是他为了握手而向前踏出两步,就算告诉人家他是良家子弟,相信也不会有人怀疑。 反过来看,芙洛儿的手已逐渐变成,不再是只戴过柔软手套的美丽白皙双手。与贝托菈的手比起来,芙洛儿的手确实就像只摘过花朵的少女的手一样,但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暴露了身分。 芙洛儿内心感到动摇而说不出话来时,密尔顿补充一句说: 「我果然没记错,就在米兰卿的晚餐会上。」 「啊。」 芙洛儿之所以不小心叫出了声音,是因为她只出席过极少数晚餐会,而米兰是主办当中一场晚餐会的贵族名字。 「我曾经向你打过一次招呼,你似乎已经不记得了。」 适婚年龄的女孩去到晚餐会时,与人握手的次数会比触摸面包的次数还要多。 虽然握手只是轻轻触碰对方的手,但因为必须反覆几十次这样的动作,所以回到家时,手已经变得又红又肿。 「不过,你当然不会记得我了。因为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你身上。」 那时波伦家上一代主人仍健在,波伦家也还没面临太大的危机。 重点就是,以结婚对象来说,当时的芙洛儿是非常适合的存在。 「我记得你的名字是……」 「芙洛儿.波伦。」 芙洛儿许久不曾道出这个名字,心头不禁涌上一股怀念,同时也感到难为情。 不过,比起说出名字的举动,说出名字的地点是在面向港口的酒吧的事实,才是让芙洛儿感到难为情的原因。 「没错,就是被那个以坏心眼出名的杜恩家夫人打了手的波伦家女儿。」 「啊!」 这次芙洛儿清楚地发出惊讶的声音,但这里并非高级的用餐场所。 芙洛儿的惊讶声立刻被喧闹声吞没,只剩下密尔顿的笑脸。 「在那之后,很多实习骑士想要追著你跑去呢。你不知道这事情吧?」 或许是想遮掩忍不住想笑的嘴巴,密尔顿抓起炒豆子往嘴里送。 然而,密尔顿这般贴心表现反而让芙洛儿更加难为情,即使脸上已经缠著头巾,芙洛儿还是忍不住想要找个地方遮住脸。 「不过,说到那之后的事情……令人深感同情。但也有人抱著批评态度就是了。」 芙洛儿当然知道密尔顿不是在说她整整哭了一个星期的事情。 芙洛儿在头巾底下深呼吸一次,让自己镇静下来后,点了点头。 「毕竟我们都不能靠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只有坐在少数幸运椅子上的人,才能够发表各种意见。」 密尔顿拿著倒满葡萄酒的酒杯,以贵族来说,他的手稍嫌粗糙了些。话虽这么说,但也不像每天参加长枪比赛的骑士般锻炼得双手骨头凸出,密尔顿的手就像活泼调皮的外甥的手一样。 「我是整个家都没了。」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原本拿起酒杯喝酒的密尔顿反问说:「咦?」 「我是整个家从椅子上摔下来。尽管如此,似乎还是能够找到栖身之处。只是我没料到这个栖身之处会是做生意之地。」 密尔顿点了点头后,先一副感到刺眼的模样眺望著港口,才开口说: 「我是二房生的三男,所以离开家的时候,没有分到面积小得可怜的土地,而只得到波斯特这个名字和少量金币。我没有能够每天参加长枪比赛、总有一天能够射中哪个名门之女的马匹和装备,也没有能够让人家愿意聘用的吟诗才华。不过,我早料到事情会这样,所以也没有特别慌张就是了。」 「所以,你就做起了生意?」 有些人就算家族没有破产,也会被赶出那应该属于自己的家。 密尔顿再次把豆子送进嘴里,但这次或许是为了遮掩苦笑。 「幸好只要拿出波斯特这个名字,大部分的人都愿意打开大门欢迎我。而且,我以前就很喜欢佳肴美酒,还有跟人天南地北乱扯一通,所以也会到处去人家家里用餐。当我在镇上闲晃著的时候,恰巧听到有地方需要像我这样的人。的确,似乎到处都找得到栖身之处。」 花钱买到芙洛儿丈夫地位的男子死了后,因为波伦家彻底地没落而必须离开宅邸时,芙洛儿并没有情绪失控,还因此得到家中佣人的夸奖。 然而,芙洛儿没有情绪失控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地坚强。 因为芙洛儿一直是顺著水流而行,所以当时她也只是让自己随波逐流而已。 在眼前的密尔顿身上,芙洛儿也感受得到这般近似死心的坚强。 「听说你生意做得不错。」 「哈哈!被人当面这么说,还真有些难为情。不过,我对自己的生意还满有自信的。」 芙洛儿见过很多人仗著家族的权威行事,或是把拍马屁者的功劳形容成像自己的功劳一样。 眼前的密尔顿确实已经离开家里,变成到处销售商行商品的商人,但在他身上还是看得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稳定感。 如果能够像天使一样一直待在天堂里就算了,要是已经被折断羽翼落入了凡间,就不能老是过著隔世离俗的生活。 看见站稳脚跟的密尔顿,让芙洛儿感到羡慕。 所以,芙洛儿几乎在无意识之下,说出这句话: 「你的生意秘诀是?」 欧拉曾经说过,尤其在做生意上,如果有人滔滔不绝地说生意秘诀,那个人就不是商人。 说出口后,芙洛儿才想起欧拉这段话,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可能提出了愚蠢的问题。 密尔顿微微垂下眼帘,嘴角的笑容看起来像是装出来的笑容。 不过,就在芙洛儿试图挽救其发言的瞬间,密尔顿抬高视线这么说: 「就是放开一切豁出去。」 芙洛儿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密尔顿的意思,反过来注视著密尔顿的美丽蓝眼珠。 「秘诀是放开一切豁出去。世上当然有很多跟我做同样生意的人,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卖了几套衣服给亲近的友人之后,就卖不了更多衣服了。这是因为这些人内心某处还抱著一种想法,他们会觉得自己跟买衣服的人属于同一个世界。这些人一开始之所以能够卖出几套衣服,是因为买衣服的人发现他们这样的想法,所以表示同情地买下衣服。不过,我不会这么做。我会告诉自己波斯特这个名字只是让客人打开大门,一个抓住生意机会的开头而已。只要这么做,就算被对方藐视或嘲笑,只要拚命地夸奖对方,再强调衣服的优点,就能够成功卖出去。不过,我本来就不是拿什么劣质服装去卖,所以当然卖得出去。说到我的销售能力……」 密尔顿突然停下如怒涛般倾出的话语,露出可掬笑容。 「商行的人甚至会把我视为贵重宝物。」 说完话后,密尔顿喝下葡萄酒,并追加再点了一杯。 在这之间,芙洛儿一句话也没说,但并非被如怒涛般的话语所压倒。芙洛儿是因为看见密尔顿那彻底觉悟的固执态度而满怀感触,所以无法顺利说出话来。 「哈哈!好像太装模作样了一些。」 「不、不会……」 「只是。」 说著,密尔顿把铜币递给端来酒杯的店老板,然后接续说: 「我所做的一切,都有目的。」 听到密尔顿这么说,芙洛儿忍不住瞥了密尔顿身后的城镇女孩一眼。 然而,密尔顿说出的内容与芙洛儿的猜测完全不同。 「因为啊,我想让家里的人对我刮目相看。」 密尔顿吃豆子的动作是为了掩饰笑意。 芙洛儿看著他这般动作看得入神。 「不过,我不是想告诉家人我不会让波斯特家族的名字蒙羞就是了。怎么说呢,我是想让他们知道就算被赶出了家门,我还是能够像这样成长又变得坚强。为了能够抬头挺胸面对他们,要我跪在地上跟人低头多少次都可以。当然了,前提是以一个商人的身分。」 不动摇的决心。 芙洛儿差点想要移动放在粗陋木桌上的手。 如果这里不是热闹港口的酒吧,粗陋木桌如果是盖上白布的高级餐桌,或许芙洛儿已经用自己的手轻轻按住密尔顿的手。 芙洛儿之所以改变了念头,是因为这里并非贵族的社交场合。 眼前这个人为了达到目的,决心勇往直进,而芙洛儿自身也决心当个商人。 如果是这样,此刻应该做的不是用自己的手按住对方的手,而是应该这么说: 「对了,听说……」 「是的。」 芙洛儿有种话语卡在喉咙的感觉,她压低下巴使出力气说: 「你在寻找出资者?」 身为商人,当然要配合立场变换应对方式。 芙洛儿把对方视为商人,并符合商人作风地挑选了这句话。 她彷佛看见密尔顿脸上浮现淡淡笑意,也知道肯定不是自己多心,才会以为密尔顿在笑。 「是啊。」 芙洛儿用力吸了口气说: 「金额多少呢?」 密尔顿回答了现在的芙洛儿也投资得了的金额。 放了大量面包的热汤里,还加了豆子、洋葱以及昨晚吃剩的肉。如果用深盘子盛这道料理并吃下两盘,就算两天不吃任何东西,也不会觉得肚子饿。可见这是一道多么够份量的料理。已经如此够份量就算了,表面竟然还有一层烤过的乳酪。 不愧是以前因为人手不足,也被迫到厨房帮过忙。贝托菈烹煮出来的这道料理,就是在宽敞宅邸里端出来也毫不奇怪。 而且,因为波伦家经常面临财政窘迫的状况,所以贝托菈也非常擅长于用便宜食材烹煮料理。 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商人欧拉,听到料理使用的材料费也惊讶不已,可见贝托菈的厨艺相当。 用餐时,没有人敌得过手拿勺子的贝托菈。 「这面包是人家把镇上检查官检查不合格的东西便宜卖给了我。虽然面包本来就已经过期又硬邦邦,根本没办法直接吃进肚子,但放进热汤里后,就变成像眼前看的这样。洋葱是我拿庭院长得太老的香草,去跟隔壁第三栋邻居的太太交换回来的。鸡肉是杀了不小心跑进中庭来的鸡只。」 小时候因为家里的人严格命令绝对不准在宅邸后院设陷阱,所以芙洛儿一直不知情,当她知道那陷阱是为了捕捉晚餐材料而设下时,不禁感到讶异不已。 当然了,在宅邸时是由年老园丁负责设陷阱,但贝托菈似乎也有样学样地在中庭设陷阱,所以芙洛儿和欧拉也都十分了解那不是纯粹不小心跑进来的鸡只。 不过,比起在森林或草原,在镇上还比较容易见到猪、羊、山羊或兔子等可食动物四处走动,就算偷抓了一、两只鸡,相信也不会有人抱怨。 贝托菈一聊起她的功绩,欧拉就会频频表示佩服,这是每次用餐时都会有的互动。 不过,这次有些不同的是,芙洛儿用完餐后,并没有夸奖料理好吃。 「大小姐?」 听到有人搭腔,芙洛儿差点掉了手上的汤匙。 因为宅邸里使用的银制餐具老早就被卖掉,所以现在使用的是锡制便宜餐具。 虽然贝托菈曾说过有时候会莫名地想要磨一磨银制餐具,但芙洛儿倒是觉得锡制餐具使用起来比较轻松。 「嗯?喔。很好吃。」 听到芙洛儿急忙这么说,欧拉与贝托菈都露出怀疑表情注视著芙洛儿。 「非、非常好吃。」 听到芙洛儿这么补上一句,两人互看著彼此。 芙洛儿撕下一小块面包,然后就这么吃下。 虽然面包很硬,但至少咀嚼时可以暂时不用说话。 「波斯特家的少爷怎么说?」 芙洛儿清楚听见心脏噗通跳了一下的声音。 那声音明明清楚得连对方都听得见,芙洛儿却别开视线,而且还没有吞下嘴里咀嚼的面包,就又撕下一小块面包往嘴里塞。 「咦?又要开始什么新生意吗?」 对于家里面的事情,贝托菈明明有著令人难以置信的敏锐力,有些地方却显得迟钝。 虽然芙洛儿忍不住有些怀疑贝托菈其实知情却刻意这么询问,还是喝下啤酒没理会贝托菈。 「做生意原则。」 这时,欧拉彷佛算准了芙洛儿何时会从椅子上站起来似的说道。 「不要热衷于某个交易对象。」 这次芙洛儿没有听见心脏噗通跳的声音。 取而代之地,她露出冰冷目光看向欧拉。 不过,欧拉不会因此而退缩。 「想让生意做得顺利,必须跟多数对象交易。因为做生意经常可能发生根本无法预料的困难。说什么也要避免因为无法提供某对象的货,就会当场破产的状况。」 芙洛儿与欧拉一直沉默不语地互瞪著彼此。 然而,欧拉能够一直不让情绪表现在脸部、眼睛或嘴巴任何地方,芙洛儿当然不可能赢得过这样的对手。 芙洛儿先别开视线,然后拿起深盘子递向贝托菈说:「再一碗。」 「热衷于赚钱也是很危险的行为。因为人们一旦梦想赚大钱,就很容易为了赚大钱而愿意冒各种险。所谓生意,应该是要永续经营的东西。所以,必须随时避开危险。」 虽然欧拉嘴上这么训诫,但芙洛儿清楚知道他的话语完全没有力道。 因为从方才的话语,欧拉已经得知芙洛儿态度显得奇怪的原因。 「对方很诚实。」 「商人随时都会戴上假面具。」 「对方感觉很诚实。」 欧拉点点头催促芙洛儿继续说下去。 「利润很稳定。由我出钱,对方挑选适当的衣服,然后卖出去。大概有三到四成的利润由两人平分。」 「衣服呢?来源是哪里?透过什么人?」 「听说来源是对岸有名的城镇。对方还说会利用商行来进货,所以不用担心。」 芙洛儿用汤匙前端把鱼肉块切成两块后,将小的那块送进嘴里。 鱼肉已仔细去除了骨头,很容易进食。 「销售对象呢?」 「对方说是之前一直有往来的顾客,所以不用担心。」 老练商人的问话到这里先告一个段落。 芙洛儿像在观察家庭老师脸色的少女一样,抬高视线偷看欧拉。 欧拉用手摸住额头,并从额头往头顶滑过,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是欧拉想事情时的习惯动作。 芙洛儿回想起与密尔顿的对话。从进货计画到销售计画,密尔顿提出的内容给人十分缜密的印象。 而且,现在要做的,不过是把过去一路做得很顺利的生意,就这么持续做下去而已。 不同之处只有采买服装的出资者,从商行换成了芙洛儿。 而且,如果密尔顿只是照著商行的指示销售服装,商行会拿走太多的利益。 如果与芙洛儿联手合作,虽然密尔顿必须提供服装知识以及顾客情报,但相对地能够分到更多的利益。 密尔顿已经清楚说明了其目的与企图,所以芙洛儿认为应该不会有问题。 「是这样吗?」 「有什么问题?」 芙洛儿忍不住加强语气反问道。 「如果您要问我有什么问题……」 「有就快说。」 说罢,芙洛儿不禁觉得自己表现得太盛气凌人,而别开视线说: 「抱歉。如果有问题,可不可以告诉我?」 欧拉叹了口气,并先用手指擦去沾在胡须上的啤酒泡沫,才开口说: 「那位先生真的能够信任吗?」 芙洛儿听了后没有发脾气,但这并非因为她的心胸够宽敞。 因为她知道既然欧拉会这么说,一定是有什么在意的地方。 欧拉说过,能够从一个小情报发现出乎人意料的事实,才是一流商人的表现。 「……有可疑之处吗?」 「是没有到可疑的地步,但有奇怪之处。」 「哪里奇怪?」 听到芙洛儿的询问后,欧拉低头注视著手边,不久后他只张开一只眼睛看向芙洛儿。 每次犹豫著该不该把想法告诉芙洛儿时,欧拉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欧拉直直注视著芙洛儿,彷佛玻璃珠般的灰色眼珠深处不知在思考著什么。 最后欧拉叹了口气,这举动表示他已在心中做出结论。 「大小姐,请您听仔细。」 「怎样?」 「所谓生意,就像这个深盘子一样。」 欧拉指向差不多还剩了一半贝托菈特制汤品的深盘子。 「深盘子里的内容物是做生意赚的利益。如果是像贝托菈这样功夫高超的人,就算跟人家做一样的生意,也会在盘子里装进好的内容物。但是,如同不管多拚命地在盘子里装东西,装了太多还是会溢出来的道理一样,任何生意的利益都有其限度。这就表示……」 贝托菈在说著话的欧拉对面,开始撕起面包来吃。 如果不是与家里有关的事情,很难引起贝托菈的兴趣。 「基本上,与这个生意有关的人们之间一定会做利益分配。」 「这我知道。密尔顿说过他就是因为不想被商行拿走太多利益,才会找像我这样的出资者。」 欧拉点了点头,但立刻这么说: 「这么一来,平常与波斯特家的少爷有往来的商行,就会少掉很多利益。您认为商行会甘心接受这样的事实旁观吗?不管是哪家商行,都是既狡猾又阴险。」 「咦?」 芙洛儿反问后,立刻发出「喔」的一声并展露笑脸。 「这点不用担心。事情刚好跟你说的相反。」 这次换成是欧拉反问说: 「相反?」 「没错。介绍密尔顿给我认识的琼斯商行,是为了增加自家利益才这么做。理由是,密尔顿目前是在销售从其他商行采买来的服装,而介绍我密尔顿的琼斯商行想要得到密尔顿的销售技术。密尔顿告诉琼斯商行他愿意跳槽,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帮他寻找出资者。」 欧拉缓缓闭上眼帘,藏起他从不曾表现出动摇情绪的眼睛。 几秒钟后,欧拉睁开了眼睛,但视线不再停留在芙洛儿身上。 「也就是说,采买服装的对象会变成琼斯商行,对吧?」 「没错。因为密尔顿会向琼斯商行采买服装,所以商行的服装业绩会成长。而且,商行还能够跟密尔顿配合往来,对商行来说没有半点坏处。当然了……」 芙洛儿之所以会说到一半就停顿下来,是因为对自己面对欧拉能够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感到骄傲。 看见芙洛儿像在演戏一样的停顿方式,欧拉稍微笑了一下。 「对我来说、对密尔顿来说,也都只有好处。」 芙洛儿觉得这会是完美的合作。 琼斯商行的企图在于,让密尔顿舍弃过去随意利用他,一路榨取暴利的商行,把利益分给密尔顿,相对地也确保自家利益。而芙洛儿的加入,就是负担出资的风险,但相对地收取报酬。 而且,除了赚取利润之外,芙洛儿还能够得到有关服装的知识。密尔顿也能够因此累积利润,最后肯定能够拥有自己的商店。 这是不会有人亏损的最佳组合。 「嗯……」 然而,欧拉没有给予认同芙洛儿想法的回答。 欧拉变得光秃的额头上方缓缓堆起皱纹,眼睛直盯著汤盘不动。 芙洛儿静静等待欧拉回答等了好一会儿,但她知道欧拉一旦闭上眼睛,就必须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受不了沉默气氛,芙洛儿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喝起手边的汤。虽然汤已经冷了,但相对地更容易品尝出味道。芙洛儿对著贝托菈再次说了句:「很好吃。」原本默默继续用著餐的贝托菈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当芙洛儿拜托贝托菈准备热开水,让她去除口中味道时,欧拉突然开口说: 「不过,既然大小姐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应该没问题吧。」 芙洛儿完全掌握不到欧拉在思考什么,就又听到欧拉反覆说:「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应该没问题吧。」 听到欧拉这般发言,芙洛儿当然没有过度自信到能够当场断言说「那我就这么去做了」。 芙洛儿放下汤匙,然后抬高视线询问说: 「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希望你能告诉我……」 「不。我想到的事情不是说出来,就能够有什么改变,而且也可能只是我顾虑太多。毕竟我已经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很容易想到过去曾经发生过某某事件又某某事件,而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加上……」 欧拉喝下一口汤,然后一副彷佛在说「人间极品」似的模样,微微倾著头看向贝托菈。现在仍会使用蛋白涂抹变得稀疏的头发、表现如纨裤子弟般的欧拉所做出的动作,足以勾起贝托菈的笑容。 「大小姐以您自己的方式确实在成长。尽管显得胆战心惊,您还是努力地想要前进,如果每件事情我都要一一教您,您难得有的动力也会消去。」 虽然欧拉的话语像在夸奖人又不太像,但欧拉的意思是要芙洛儿独自努力地前进,这对芙洛儿而言,可说是非常显著的进步。 因为在不久前,欧拉还觉得随便找个小伙子,都比芙洛儿值得信赖。 「而且,商人就是要从失败中学习,才能够独当一面。」 芙洛儿一边笑,一边这么说: 「原来前提是可能失败啊。」 「我可没这么说。」 欧拉一边说道,一边轻轻笑了。 然后,欧拉缓缓伸出手拿起酒杯,才发现早已喝光杯里的啤酒。在那同时,贝托菈站起身子为欧拉倒啤酒。 「虽然我是个文盲又没学问,听不懂艰难的话题,但我这种下人的工作就是提供完美的服务。」 贝托菈露出正经的表情说道。 在可靠家人的包围下,让芙洛儿感到无比安心。 隔天,芙洛儿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虽说是一大早,但芙洛儿知道贵族所认知的早晨,与平民所指的早晨有著差距。以身边的例子来说,芙洛儿一大早被贝托菈叫醒时,贝托菈已经老早就梳妆打扮好,还做完了所有家事。 欧拉所认知的早晨就更不用说了。不过,就只有今天这个时间,芙洛儿敢大声说自己起了一大早。 芙洛儿走下床,然后用贝托菈趁著做家事空档制作的手制梳子轻轻梳著头发。狠下心剪短到肩膀长度的头发完全不会打结,让她瞬间就梳理完毕。芙洛儿剪去贵族特有长发的隔天早上,因为梳妆打扮的时间大幅缩短,还忍不住吹起口哨。 在多数住家必须共用一座小水井的城镇,如果芙洛儿继续留长头发,根本没办法好好洗头。再加上现在每天的生活有太多事情要做,梳理头发的时间比洗头的时间更短。 而且,为了做生意,被人发现是女性并非上策。 因为这样的缘故,芙洛儿一刀剪断了长发。 不过,剪去长发时芙洛儿表现得很冷静,反倒是周遭的人失去冷静的表现,让她感到很不可思议。 那时欧拉面带苦涩表情告诉芙洛儿要她剪短头发,贝托菈则是拚命地想阻止。 芙洛儿当时解开长发,身上裹著如外套般的大块布料等待著剪发,结果看见两人的争论不可能做出了断,便自己剪断了长发。 芙洛儿到现在还记得贝托菈当时发出的惨叫声,而欧拉眼睛睁得像豆子一样圆的模样,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恐怕都无法再见到。 看著磨得光亮的铜板映出自己的发型,芙洛儿并不觉得讨厌。 芙洛儿也是在剪短头发后,才第一次对著自己微笑。 铜板映出的芙洛儿,不再是只会乖乖待在某处的贵族大人。 而是接下来准备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名为芙洛儿.波伦的商人。 「好!」 因为早晨使用水井必须排队,所以芙洛儿昨晚就事先取来了水。她用水洗脸漱口,再把剩下的水泼到中庭的草木上后,发出声音让自己提起干劲。 过没多久后,传来有人爬上阶梯的声音。芙洛儿心想,应该是贝托菈发现泼水的声音,所以从楼下走上来。 「大小姐?」 轻轻敲门声响起后,传来贝托菈感到怀疑的声音。 也难怪贝托菈会有这样的反应。 因为平常贝托菈就是摇晃芙洛儿的肩膀,也很难叫醒芙洛儿。 芙洛儿打开房门后,展露笑脸说: 「早。」 「早、早安……」 「欧拉呢?」 「咦?喔……是的,欧拉先生去市场那边做每天例行的散步……」 难得起了个大早,专门监视人的欧拉又不在家。 在这样的状况下,芙洛儿当然要说: 「那,帮我准备早餐。我要面包加一片乳酪,还要一点点葡萄酒。」 早餐是贵族或有钱人的特权,是奢侈的象徵。 说到被赶出宅邸后,什么事情让芙洛儿感到痛苦,那就是立刻被禁止吃早餐。 贝托菈一副彷佛想说「哎呀」似的模样睁大眼睛,但低著头思考了一会儿后,缓缓环视四周一遍,最后露出微笑轻轻点了点头说: 「请您吃快一点喔。」 想必贝托菈是在奖赏芙洛儿乖乖早起的表现。 芙洛儿用脸颊碰触贝托菈的脸颊以取代道谢后,贝托菈发出咯咯笑声,并转身而去。 窗外传来了鸡叫声,真是好一个清新早晨。 背著欧拉迅速吃完早餐后,芙洛儿披上外套并仔细包上头巾,做好出门准备。 「哎呀,您这么早要出门吗?」 贝托菈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露出惊讶表情问道。 「我去一下港口那边,你再帮我跟欧拉说一声。」 「我知道了……」 贝托菈回答得有些口齿不清,而且吞吞吐吐。 芙洛儿做出倾头动作沉默地反问后,贝托菈急忙编织话语说: 「我是在惊讶不知不觉中,大小姐这身打扮也越来越合适了。」 听到贝托菈率直的感想,芙洛儿当然不可能不开心。 她轻轻掀起外套,装模作样地说了句:「我出门了。」 「请慢走。」 贝托菈一副受不了芙洛儿的模样笑笑,这反应非常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走出家门后,宜人的清晨空气随即迎面而来。 寒冷又乾燥的冬季结束后,气候一天比一天温暖,空气中逐渐散发出如森林般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多心,在炫目朝阳照射下,建筑物及树木的影子似乎变深了。 春天到来,经过百花齐放的季节后,紧接著而来的是鲜艳夺目的绿色季节。 芙洛儿避开牵著好几头山羊的商人,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 她准备前往港口的卸货场,目的是为了与人见面。 这个港口是复数街道的终点,也是贸易据点,每天会有大量船只驶进港口。 然后,货物会随著船只而来,这也代表著必须从船上尽快搬出货物。搬运时必须迅速且大量,能搬运多少次就尽可能搬多少次。 这些人大多在天亮前、在教会里的圣职者们放轻力道敲响早课钟声时,就已经来到这个港口工作。在城镇,对于市场或工匠之店的营业时间有著严格规定,但只有港口例外。因为万一有船身破了个大洞、眼见就快沉入海底的船只驶进港口,总不能以必须照规定为由,赶走那艘船只。不过,这只是从事贸易者的说法,而这样的说法八成一半是出自真心,一半是藉口。 因为就算搬运货物到市场的骡马已经累得就快倒地,市场也绝对不会开门。 「好了!货全部装上去了!愿神庇佑!」 卸货工人赤裸著上半身大声喊道,工人的声音和拍打马车货台的声音同时发出回声。 然而,港口热闹得连这般声音也快被喧哗声吞噬。 太阳升起后,不管是年纪多大的商人,也能够搬运货物。 从港口出发的人数似乎此刻最多。 载满了货物的马车、马匹和人,接二连三地从各家商行的卸货场出发而去。 各式各样的人动作敏捷地在这之间穿梭,这些人有的是负责当船只与商行之联系桥梁的小伙子,有的是慌忙检查著有没有漏装货物的商行职员,有的是看见塞了满满盐渍鲱鱼的桶子洒出盐巴,而忙著捡的乞丐。 混杂的人群与话语塞满了港口。 装货时明明恨不得早一刻逃离,一旦驾著马车离开城镇后,却又会突然想念起这喧嚣环境。 芙洛儿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港口的喧嚣。 虽然不及欧拉,但现在芙洛儿已经能够保持镇静地在这份喧嚣中游走。 「这样就全装上去了吗?咦?二十件?放心!应该已经装上去了!」 芙洛儿很快就找到在粗腿马匹背部绑上货物,并越过马匹大声说话的青年。 港口到处都是赤裸上半身,或卷起袖子露出会让人错看成是腿部的粗手臂的人。在这般人群之中,青年的装扮果然有些显眼。倘若有个诗人站在战场上,应该就会是这般画面吧。 「那,我先出发喔!对啊,就在老地方的山丘上会合!那么,愿神庇佑大家!」 就算没有这么大声喊叫,相信对方也听得见,但青年因为受到气氛感染,而使出全力大声吆喝。 芙洛儿一边感到有趣地看著眼前光景,一边走近手握马儿缰绳的青年。 检查完最后一批货物,准备牵著马儿走出去的瞬间,青年发现了芙洛儿。 「啊。」 「早。」 芙洛儿原本犹豫著要不要说「早安」,脱口而出的却是这般轻率的招呼语。 密尔顿先看了货物一眼,然后再次看向芙洛儿,并展露笑脸打招呼说: 「早安。」 「幸好赶上了时间。」 「哈哈,我没料到你真的今天就来找我。」 气温仍偏低的清晨空气中,密尔顿咧嘴一笑后,一丝白色气息随之从其嘴边涌上。 然后,密尔顿看向马背另一端,跟著用力挥挥手,并牵起马儿前进。 「方便边走边聊吗?」 「当然。」 芙洛儿与密尔顿并肩踏出步伐。 贵族也分为好几种,像是住在城镇的贵族、住在森林的贵族,也有贵族住在山丘上能够眺望远处的地方,有时甚至还有贵族在建盖于空无一物平原上的修道院里,租一间房间住。 密尔顿说过今天准备前往支配邻近森林及河川的名门做生意。 如果是芙洛儿,前一天晚上可能会紧张得根本无法入睡,而这位年轻小贵族的表情却是显得精神奕奕。 在完全远离人群之前,密尔顿没有精神散漫地打过一次哈欠。 芙洛儿在缠住脸部的头巾底下,没被察觉地做了几次深呼吸。 她也是个商人,所以必须表现出镇静模样。 「关于昨天你说的话。」 当港口延伸出来的大马路两侧,从栉比鳞次的商行或洋行,变成旅馆和酒吧时,芙洛儿才开口这么说。 她没有接著说下去,并非因为撞到了什么人。 而是因为她看见牵著马儿的密尔顿轻轻笑了出来。 「……有、有什么好笑?」 要不是芙洛儿脸上缠著头巾,密尔顿可能会看见她更蠢的模样。 或者是说,要是密尔顿更坏心眼一些,也可能看见芙洛儿更蠢的模样。 「啊,对不起。」 密尔顿按住嘴巴这么说。 芙洛儿很想生气却生不了气,因为她看见密尔顿说话的表情显得非常地愉快。 那笑脸给人很亲切的感觉。 在早晨的清爽空气中,芙洛儿根本没办法对著这般笑脸生气。 「因为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 芙洛儿感到怀疑地反问后,密尔顿露出显得非常过意不去的笑脸。 看见那笑脸,芙洛儿蓦地别开视线。不过,这并非因为生气。 密尔顿是生意对象。 芙洛儿别开视线是为了这么提醒自己。 「是啊,你不觉得吗?如果在一、两年前,或是更早以前,你要是站在我身边跟我说『关于昨天你说的话』……我肯定已经心头小鹿乱撞了。」 哒、哒,马蹄声不断响起。 芙洛儿闭上眼睛,听著这让人想要一直听下去的单调马蹄声,好让心情平静下来。 密尔顿说过,岁月很容易让我们改变。 他说的确实没错。 「不过,就算是现在,我内心也不是那么平稳就是了。」 说罢,密尔顿笑了笑。 总算察觉到自己被捉弄了时,尽管用头巾遮住芙洛儿脸上的笑容,也已经遮掩不了。 「抱歉,开个小玩笑。对了,关于我提议的赚钱生意,你考虑得怎样呢?」 两人从城镇中心位置来到郊区后,四周开始出现身穿旅行装扮,或看似从邻近村落来到城镇的人。 道路两旁有成排的工匠工坊,学徒们勤快地做起准备工作。面包店已经好不热闹地开始工作著,刚出炉面包的诱人香味弥漫在四周。 「我接受。」 芙洛儿简短地说道。 她刻意抓住两人目光都被面包店吸引的时机说出口。 芙洛儿从面包店拉回视线,看向身旁的密尔顿。 密尔顿瞪大著彷佛面包师傅细心揉过似的圆滚滚眼睛,凝视著芙洛儿。 「真的吗?」 「我不会说谎。」 攻守立场大逆转。 芙洛儿觉得自己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在头巾底下缓缓大口吸气。 不过,看见密尔顿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化为满心欢喜的笑容,芙洛儿不禁觉得自己这般想法显得渺小又卑微。 因为在现在这个瞬间,芙洛儿明白了什么叫做「发亮的眼神」。 「谢谢……你。」 密尔顿回答得缓慢,中途还做了一次深呼吸。 「呃……嗯。」 头巾底下发出含糊的声音,那声音就连芙洛儿自己听了,都觉得蠢。 她咳了一声,并想起欧拉的话语。 不要热衷于某个交易对象。 欧拉的忠告无论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 「我昨晚考虑后,决定接受你的提议。」 「这样啊……不,真的很谢谢你。」 「……」 看见密尔顿露出如少年般的直率笑脸,芙洛儿费了好大功夫掩饰心中的动摇。 她装出冷静模样,并趁著看向前方的时间让心情平静下来。 「不过,从采买服装到销售,真的不会有问题吧?」 「是的。因为介绍你我认识的那家商行很想跟我合作,这是非常肯定的事实。」 芙洛儿一边回想欧拉的严肃表情,一边编织话语说: 「对方能够相信吗?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为了阻碍现在跟你合作的这家商行?」 「嗯,当然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性。不过,也可以换个角度来思考。像衣服这么轻的商品,想要在船上装多大量的货都行。而且,装的货越多,运输费用就越便宜。不过,衣服采买回来后,如果没有卖出去,当然不成生意。反过来说,如果已经有销售对象,采买得越多,利润比率就越高,然后因为销售数量多,所以利益就变得更大。琼斯商行想尽办法想要成为这个港口的第一大商行。你没有遭到他们狠狠地杀价吗?」 密尔顿脸上之所以浮现苦笑,想必是因为自己为了说服芙洛儿,竟然说了琼斯商行的坏话。 然而,芙洛儿竟然也觉得能够接受这样的说明。 琼斯商行确实给人一种只要是为了自家利益,什么都肯做的感觉。 密尔顿接续说: 「我能了解你会觉得好像每个家伙都心怀鬼胎,而变得疑神疑鬼的心情。」 原本是个大小姐,不懂人情世故的芙洛儿听了后,用力压低下巴。 「毕竟每个人都会优先自己的利益而行动。当然了,我自己也是这样。」 「那这样……」 芙洛儿这话说到一半停顿了下来。 那这样,我怎么能够不相信别人,却只相信你? 如果芙洛儿这么说出口,就跟不管什么事情都好,只想找到反驳机会的小孩子没两样。 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发起自制心,避免了被人看见糗样。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不确定有没有完全掩饰自己的心情。 之所以差点脱口说出孩子气的话语,是因为另一种心情在内心翻腾。 她从头巾缝隙看向密尔顿。 这位年轻、站稳脚跟、身上满是尘埃的贵族,保持著柔和表情轻轻开口说: 「说出来或许像在开什么玩笑,但我只能这么说。」 抵达城镇边界时,密尔顿停下了脚步。 「你不相信别人没关系,但请相信我说的话。」 隔了一秒钟后,芙洛儿忽然觉得视线变得模糊,后来发觉原来是自己笑了。 来到城镇边界的盘查所后,可看见从附近村落运送农作物来到这里的村民,以及随著太阳升起,走完最后一段旅程的旅人们在缴纳税金或与人议论。 盘查所里也会看见牛、马,或关在笼子里的鸡只来来往往,一片喧哗。 然而,芙洛儿根本听不见这般喧嚣声。 「……好差劲的泡妞台词。」 「是啊,毕竟以前我也没让你留下印象。」 芙洛儿在头巾底下没掩饰地笑笑,然后吸了口气。 她心想,虽然被赶出了宅邸,但遇到的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先攻再退,接著再进攻……」 「看是追到蝴蝶、小猫、兔子,还是狐狸。」 沉迷于恋爱的年轻贵族们,总会带著自嘲意味吟唱这首短诗。 在这座城镇,芙洛儿肯定找不到其他人听到这首短诗后,会跟她一起缩起脖子笑出来。 芙洛儿与密尔顿两人看著彼此嘻嘻笑个不停,不久后笑声如浪潮般退去。 这时,芙洛儿静静地说出: 「就相信你吧。」 虽然只是简短一句,但这句话比商人们使用的冗长合约词句重要得多。 密尔顿也用力点点头,然后放开缰绳说: 「请多多指教。」 芙洛儿握住密尔顿的手,回答说:「我才是。」 然后,密尔顿立刻重新握住缰绳。他先看了马儿一眼后,再次看向芙洛儿说: 「可以的话,今天先聊到这里,好吗?」 虽然密尔顿的表情很正经,但似乎用「装正经」来形容比较贴切。 「你比我想像中来得能言善道。」 「能不能射中对方的心,关键就在分手之际。」 「表现出对对方有意思的态度,然后让对方整个晚上只想著你,是这个意思吗?」 对于自己能够如此滔滔不绝地说话,芙洛儿也感到惊讶。 隔了这么久又戴上已经生锈,并且尘封于内心深处的贵族面具,芙洛儿觉得舒服极了。 「看来,我还不够资格当个商人,竟然会被人识破心声。」 「会吗?我还没问你下次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 抱著一日三秋的心情,等待著骑士再访的贵族女孩。 芙洛儿觉得扮演起这样的角色,感觉还不错。 「三天后的晚上。」 「我等你来。」 芙洛儿差点不自觉地做出动作,她心想一定是因为自己体内流著贵族的血液。 因为还是不小心稍微抬高了下巴,芙洛儿压低下巴做掩饰,并轻轻别开视线。 密尔顿说了声「再会」后,便走了出去,但芙洛儿知道密尔顿是假装没发现她的反应。 哒、哒,马蹄声逐渐拉远。 三天后的晚上。 一边注视著密尔顿的背影,一边在心中这么嘀咕后,芙洛儿才发觉自己用手按著胸口。 她急忙松开手,并且拚命地想要抚平因为紧抓住衣服而形成的皱褶。 密尔顿向负责盘查的士兵打了招呼后,顺利通过盘查。 他只回头看过芙洛儿一次。 芙落儿一副早已不在意密尔顿的模样,转身走了出去。 事实上,芙洛儿是不敢继续看著密尔顿的背影。 三天后的晚上。 在已开始活动起来的城镇喧嚣之中,芙洛儿彷佛在呼唤宝物之名似的,在心中这么嘀咕。 明亮的春日阳光。 在城镇,建筑物密集建盖的情形经常可见,住家与住家之间的缝隙,很有可能狭窄得连纸张都放不进去。 以前住在宅邸里会认为理所当然看得到阳光,但在城镇,阳光算得上小小的奢侈品。 连从天空无限洒落的阳光都变成了奢侈品,可见凡间生活有多么辛苦。 芙洛儿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著这些事情,一边倚在窗框上,托腮望著小鸟在午餐吃剩的面包屑附近聚集。 「大小姐。」 这时,传来了不识风趣的话语。 然而,芙洛儿没有生气,而是依旧望著窗外。 因为她自己也明白该生气的人是欧拉。 「大小姐!」 因为声音太大,小鸟迅速飞起。 这时芙洛儿才总算抬起头,然后悠哉地转身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说: 「太大声了……」 「如果这么大声能够让您听话,我会说得更大声。」 「好啦、好啦……只是,天气实在太好了……」 芙洛儿说到最后打了个大哈欠,并坐在宽敞椅子上伸懒腰。 书桌上放了几张纸、羽毛笔,还有墨水。 其中一张纸用著流畅笔法写上了文字。 那是欧拉写下的商人签订合约之际,所使用的固定句型一览表。 其范围涵盖了买入、卖出、借出、借入、其他各种用词的使用方法,甚至到向神明祈祷的方法。 因为商人有时候必须与异国人们交易,所以会用独创的用字遣词互相沟通。姑且不论小金额,如果是大金额的交易,要是误读了合约的任何一字一句,将会就这么走上破产的命运。 面对企图欺骗对手而一直虎视眈眈地等待好机会的人们,必须学会最低限度的战斗方法。 芙洛儿回想起欧拉这番夸张话语,并翻开另一张纸。 纸上写著一长串货币名称。名称旁边的数字是与其他货币的兑换率,货币的兑换关系宛如咒语般复杂。 如果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就必须掌握所有兑换关系。 就算欧拉不这么叮咛,芙洛儿也知道自己该这么做。 「大小姐。」 欧拉以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这表示他真的生气了。 芙洛儿看向欧拉,然后皱起眉头说: 「别生气,我自己也很讨厌这样……」 欧拉的观察力那么好,他当然很快就察觉到芙洛儿并不是指自己因为天气好,而太高兴。 欧拉堆起从额头延伸到头顶的皱纹,并只睁大一边的眼睛;这样的动作表示他在心里仔细斟酌接下来该说什么。 欧拉非常聪明,而且重情义。 就是面对表现窝囊的芙洛儿,欧拉也没有拋弃她,还礼貌地做出应对。 「大小姐,身为负责管帐兼教育您的人,我有话必须说。」 「嗯。」 芙洛儿简短地回答后,欧拉先轻轻深呼吸一次,才开口说: 「请您小心不要误判事物。」 欧拉的话语含蓄得甚至让人觉得讨厌。 为了不让人抓住语病,商人都会采用模棱两可的说法,但反过来说,这也表示商人能够说出有各种解读可能性的话语。 听到欧拉的话语后,芙洛儿没有笑出来,脸上反而笼罩著阴霾。因为她确实有过这样的经验。 欧拉用手摸著头滑过头顶后,接续说: 「虽然我特别不想说这种话,但波斯特家是在现在的主人娶了上一代的未亡人后,才兴盛起来。到处都在谣传波斯特家的主人,在各处宅邸决定领地问题和各种政策。也就是说呢──」 「也就是说,跟波斯特家主人流著相同血液的密尔顿,也是罕见的好色之徒。」 芙洛儿保持看著书桌前方墙壁的姿势,接续欧拉的话语说。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小鸟飞了回来,窗外传来「唧唧唧」的轻声鸟鸣。 也传来了一阵显得特别高亢的声音,芙洛儿心想应该是在某处小巷子跑动的小孩叫声。 另外还传来「唔~」的呻吟声,那是家中贤者发出的声音。 「毕竟密尔顿的生意对象是高傲的贵族们。你说的应该没错吧,在他眼里,我根本就是个黄毛丫头。」 「……我是不会说得那么严重……」 「不用不好意思说,我自己也知道。我知道自己没有站稳脚步。要是能够跨出这窗框,我甚至觉得自己会就这么飞向天空去。」 芙洛儿一边看向耀眼阳光洒落的中庭,一边眯起眼睛说道。 欧拉把话含在嘴里打算说些什么,但最后吞下了话语。 他的前主人是芙洛儿的前夫。 而且,前主人怎么娶到芙洛儿,欧拉看得一清二楚。 芙洛儿知道比起她本人,欧拉更在意这件事情。 波伦家终于撑不住而破产时,欧拉会对就快流落街头的芙洛儿伸出援手,想必有一部分也是带著赎罪的心情。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他看见遭遇可怜的没落贵族女孩,表现出甚至称不上是恋爱的意乱心迷态度,才会觉得要女孩舍弃这情感太残酷。 芙洛儿猜测著欧拉应该是抱著这般心态。 虽然这般猜测有些太精辟,但肯定与事实相差不远。 而欧拉也确实猜中了芙洛儿的心思。 芙洛儿把视线拉回屋内,带著自嘲意味地笑了。 「不过,生意毕竟是生意。人们面对亏损时,总是说变就变。对吧?」 这也是欧拉传授给芙洛儿的观念之一。 身经百战的商人虽然一副尴尬模样,但还是态度明确地点了点头。 「不过,光是用嘴巴说,你也不会相信吧。就像……」 「商人一样,是吗?」 欧拉巧妙地接了话,芙洛儿因此得以展露自然的笑脸。 虽然严厉,内心却非常仁慈的老商人看见芙洛儿的笑脸后,露出松了口气的安心表情。 在这样的状况下,芙洛儿当然应该做一件事情。 她轻轻咳了一声后,挺直背脊。 书桌上满是芙洛儿必须学习的事情。 「我会认真写,真的会。所以,你就相信我,让我一个人独处好吗?」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欧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表现沉稳地说出正经八百的告退话语,才离开房间。 对著静静关上的房门,芙洛儿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身边净是一些好人。 既然如此,芙洛儿当然应该回应他们的期待,也希望自己能够一直守护著他们。 想到自己拥有这般野心,芙洛儿轻轻搔了搔鼻子,并耸了耸肩。 然后,她拿起羽毛笔,不再分心地认真坐在书桌前。 只有在吟游诗人吟唱的故事里,才能够相信男人在分手之际表示三天后会前来的话语。 而且,芙洛儿切身了解生意总是无法如预期进行。 所以,第四天傍晚接到密尔顿表示因为商谈时间拉长,暂时无法回来的联络时,芙洛儿并没有特别地失望。说起来,甚至还是欧拉表现出比较担心的样子。 再加上,芙洛儿的生活也没有优雅到能够一直在自己房间做日光浴,直到密尔顿回来,所以还是度过了一段颇为忙碌的日子。 一方面因为介绍密尔顿给芙洛儿认识的琼斯商行,表示想与她商量采买乾草的相关事宜,所以芙洛儿花了大约一星期的时间,每天密集拜访港口沿路上的商行。 每天早上和晚上,芙洛儿都会聆听欧拉针对服装的临时授课。授课内容十分充实,从如何把羊毛捻成线,到编织成毛织物,或是编织成麻布的过程都涵盖在内。 不过,不管是作为原料的羊毛也好,染料也好,就算被告知来自未曾见识过的异国土地,或不曾听过之地的商品比较好或坏,即使当下能够记得,过了两天后也不敢保证还记不记得住。 以羊毛为例,原种羊只的产地及饲养的地方已经不同了,还要记住剃下羊毛后,在什么地方染色,又在哪个城镇的哪个工匠公会加以编织,并进行毡缩处理。这样根本记不得在那之后,哪种商品在哪个城镇比较容易卖得出去。 芙洛儿觉得自己就算在欧拉面前记住了这些知识,也不会有太深刻的了解。 所以,在她密集拜访商行的期间,忍不住对著变得比较亲近的对象抱怨这件事情。芙洛儿自身也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听她抱怨的对象,竟然是当初试图压低支付给芙洛儿的酬劳、令她觉得难以信任的男子。 还有,这名自称是汉斯的男子听到芙洛儿的抱怨后,笑著表示了赞同。 「我以前也是一样。」 因为实在感到太意外,芙洛儿不禁反问说: 「真的吗?」 「当然。因为要记住的东西实在太多,我甚至还认真担心起在脑袋塞进这么多东西,最后会不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芙洛儿曾经弄得一身鱼腥味运送鲱鱼,回程还全身沾满汗水及尘土搬来乾草,结果对方竟然想要违背当初的约定杀价。而这个人就是汉斯。 她不禁觉得汉斯带来的冲击,就跟发现雕像身上其实流著血液时的惊讶程度一般。 「不过,您的那位好老师只是让您挨骂而已,我们这些学徒可是被人用动物肌腱做成的鞭子鞭打,还有用面包店淘汰下来的擀面棒痛殴。」 「欧拉……喔,就是那位好老师呢,也说过同样的话。我还以为他是在骗人。」 听到芙洛儿笑著说道,汉斯缓缓卷起袖子,露出手臂说: 「这就是被鞭子鞭打的伤痕。那时候我在练习拼音,我拿著贝壳认真在石盘上写字,写得整个手肘都沾满白粉的时候,被人用力鞭打到白粉全飞了起来。还有,这边这个伤痕呢。」 汉斯卷起袖子的左手臂上,有一小块没有长毛、显得不自然的部位。 「这是我晚上为了不让自己睡著,拿烛火烧自己的伤痕。」 汉斯一副像在描述愉快回忆似的模样,若无其事地说出这般往事。 不过,这些总是一脸正经,表现得彷佛自己打从出生时就已经掌握到世上一切事物的人们,似乎一开始也都经历过流血流汗的辛苦时期。 如果真是如此,芙洛儿觉得自己开始能够理解这些人为何会表现出看不起她,或鄙视她的态度。 在有过这般辛苦经验的人们面前,芙洛儿这种还没站稳脚步的人,如果表现出能够独当一面的态度,他们当然会想生气,也会想鄙视对方。 「学徒当中有些人生来就很聪明。为了不想输给他们,我绞尽脑汁想到最后,想出了这样的方法。到了现在,这伤痕算是我小小的骄傲。只要努力,就一定赢得了别人。反过来说……」 侃侃而谈的汉斯突然停顿下来,然后带著自嘲意味地笑著说了句:「我好像话太多了。」 芙洛儿不需要反问,当然也知道汉斯接下去的话语。 只要努力,就一定赢得了对方;反过来说,就算是天生聪明的小孩,如果不努力,也赢不了人。 这份自信正是力量的来源,让商人们拥有一种别说是贵族,甚至国王都敢鄙视的刚强性。 住在宅邸里的时候,芙洛儿看著这些商人就一直有种想法。 她心想,这些商人一定不害怕任何东西。说不定他们连想要守护的存在都没有。 「跟你相比,修道士也逊色三分。」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汉斯思考了一会儿后,隐约露出似乎不讨厌听到这般夸奖的表情。 芙洛儿心想,这男人肯定没有第一印象给人的感觉那么差劲。 「不过,我们商人跟他们不一样,我们满脑子都是个人的欲望就是了。」 「修道士也是舍弃不了想要解救自己,不然就是想要解救什么人的欲望。」 每次芙洛儿说出能够让汉斯瞠目结舌的话语,都是借用欧拉说过的话。 不过,方才说的那句话,是芙洛儿过去亲眼看见接受波伦家捐献的修道士们所做所为,而得到的感想。 汉斯直直盯著芙洛儿看,一副在打量人的模样摸著下巴。 不久前芙洛儿还觉得这样的举动显得失礼,像极了冷血汉的表现。 现在看起来,却变成了商人特有的可爱表现。 「或许是吧。然后,如果真是如此,也对吧。虽然觉得不敢当……但或许我们跟修道士们一样。修道士们的目标是寻求没有生老病死的国度,相对地……我们是在寻求没有亏损破产的国度,应该是这样吧。」 汉斯看似开心地说道,然后像在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那正是乐园啊。」 实际看著这些商人,可知道他们抱著顽固态度,无慈悲心也毫不手下留情地追求利益而前进,这般执著态度甚至让人有种清新的感觉。 为了追求利益,他们不顾周遭眼光地大声怒骂,总是以猜疑目光看待对手,就连对自己表示忠诚的人们也不惜欺骗。 这一切都是为了赚钱、为了得到利益。 想必对他们而言,国王或贵族的称号根本不具任何意义。 毕竟想要成为一个好商人,必须遭人鞭打或拿火烧自己的手臂;而想要成为国王或贵族,却只要幸运地出生在那个地方就好了。 「方便问你一个问题吗?」 芙洛儿与汉斯已经面对面交谈了好几天,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隐藏面容。 只是,芙洛儿一直没找到机会卸下头巾,所以还缠在头上。她趁著这时卸下头巾,然后这么询问。 或许是把芙洛儿卸下头巾的举动解读成让步的行为,汉斯回答「请说」时的语调以及表情显得意外地柔和。 「是什么原因让你愿意拚命到这种地步?」 芙洛儿多少也猜测得到原因。 商人愿意如此拚命有太多现实性的原因,原因之多,就是住在被森林包围的宅邸里也能够想像。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提出询问。那是因为她猜测著或许能够听到另一种答案。 芙洛儿期待著汉斯的答案,或许能够证实她在心中悄悄做下的猜测。 「哈哈,您竟然问我这个问题啊。」 「很奇怪吗?」 芙洛儿装出感到困扰的表情说道。在贵族们喜欢批评他人的晚餐会上,芙洛儿已经很习惯装出这样的表情。 「不会……我能了解您的心情。因为,好比说,我也会想要询问商行主人他们相同的问题。不过,我现在还只是乌合之众当中的一人。所以您问我『是什么原因让你愿意拚命到这种地步?』会让我觉得有些难为情。」 汉斯应该是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出一番成就,才会这么说。 要不是现在的交易对象是商行,而且又曾经被对方以难以置信的厚颜无耻态度压低合约价格,芙洛儿一定会永远记得汉斯的名字和面容。 明明很贪心,却又极度地谦虚。 商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因为我是出生在贫穷农家的四男,光是没有被杀死而存活下来,就算很幸运了。离开村落后,我没有地方投靠,也无家可归,只能够在这家收我当学徒的商行赖著不走。话虽这么说,确实也有很多人逃离商行就是了……」 汉斯显得有些腼腆地说道。他轻轻搓搓鼻子掩饰腼腆表情的举动,简直就像个少年一样地可爱。 汉斯那不是只会把人当笨蛋,就是瞧不起人的目光瞬间闪过一丝乡愁,变得非常柔和。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耐了下来。说到我为什么能够忍耐下来……当然有很多原因,而且我也搞不太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原因。再说,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不过嘛……这个……」 汉斯说话时一副因为面对难题而感到头痛的模样,却又显得很开心。他保持看向远方的姿势陷入了沉默。 芙洛儿先看了汉斯的侧脸一眼后,把视线移向自己手边。 低下头的芙洛儿脸上挂著笑容。 因为汉斯的侧脸露出她熟悉的表情。 而且,汉斯沉默的侧脸正是证实芙洛儿心中想法的最佳证据。 虽然芙洛儿无法喜欢上自己的那个暴发户丈夫,但有一点让她感到羡慕。 那就是,这些商人在他们愿意牺牲自尊、信仰,甚至牺牲友情和爱情,也想要前进的那条道路前方,看见了某种存在的事实。某种能够驱使这些绝对称不上正常人,却优秀得吓人的人们前进的存在。 哪怕只是一次也好,芙洛儿很想看见这些人在视线前方看见了什么,更重要的是,这些人直直盯著前方看的恍惚模样让她羡慕不已。 正因为如此,芙洛儿最近开始觉得自己并不怨恨那个过分的守财奴丈夫。 因为破产已成定局的当下,他已经永远失去了视线前方的存在。 波伦家彻底没落时,芙洛儿的情绪之所以没有太大的动摇,或许也是因为她的心,早就被这些人视线前方的某种存在深深吸引了。 那个在道路前方、其价值足以让人愿意承受任何不幸,或痛苦遭遇的某种存在。 说出幼时辛苦谈的汉斯,肯定也是追求著这个存在的一人。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听到从沉思回到现实世界的汉斯这么说,芙洛儿也回过神来。 「不过,应该是因为有所期待吧。」 「期待。」 听到芙洛儿反覆说道,汉斯笑了笑后,摇摇头说: 「请忘了我刚刚说的话。我还太年轻,不够资格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汉斯是表现出像让人吃闭门羹似的拒绝态度,芙洛儿或许会坏心眼地反问回去。 然而,汉斯表现出来的是,坦率承认这是个难题的乾脆态度。 在现今骑士身上,肯定找不到汉斯这般乾脆爽快的态度。 既然如此,身为前贵族的芙洛儿当然应该表示敬意。 「抱歉提了个怪问题。」 听到芙洛儿这么简短一句,汉斯像在恶作剧似地只张开一只眼睛看向芙洛儿说: 「不会。」 芙洛儿觉得自己应该能够与汉斯成为好朋友。 而且,汉斯已经给了她超乎语言的宝贵答案。 「谢谢。」 芙洛儿简短地答道。 这些人态度乾脆又谦虚,而且比任何人更贪心地拚命往前进。 短暂的互动过后,芙洛儿再次与汉斯讨论起采买乾草事宜,但芙洛儿看待汉斯的心情已经与方才完全不同了。 为了采买乾草,汉斯告诉芙洛儿什么地方的乾草比较好,还有与哪个村落的哪位负责人交涉,能够让采买工作进行得顺利;在这之前,芙洛儿甚至不知道采买乾草的地方曾经是波伦家的领地。汉斯之所以愿意表现态度好的一面,是因为对他而言,芙洛儿是有益的存在,而芙洛儿当然早就发现这点。 然而,只要是能够为自己带来利益,就会体贴对方的行为听起来,或许有些卑劣且小心眼,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商人们追求的东西,与那些天生的贤人们举止优雅地追求著的东西不同。 即使遭人鞭打棒殴,商人们仍不肯放弃地想要前进。 只要是能够帮助自己前进的人,商人们当然会想体贴对方。 那么,芙洛儿是否也抱持一样的态度呢? 这天,她也像前几天一样在商行讨论出多项结论,并一边开玩笑地讨价还价完情报费后,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她准备从城镇郊区,横越通往港口的马路时── 遇见了密尔顿。密尔顿明明藏不住倦容,表情却显得生气勃勃地牵著马儿走路。当下芙洛儿脑中只浮现一个想法。 彼此同心协力让利益发挥到最大,再对分利益的动作,并非只是为了让彼此能够赚钱买明天的粮食。 密尔顿说过自己想赚钱,是为了让赶他出家门的家族刮目相看。 可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而劳心费力,最后还有多余精力展露清新笑容吗? 密尔顿一定也是抱著同样的心态。 因为有所期待。 期待在生意之路前方、在以自己的双脚前进的道路前方,看见某种存在。 如果密尔顿的心态真是如此,芙洛儿这时不需要打招呼,也不需要说慰劳话语。 她站到筋疲力尽、感觉就快倒在床上睡著的密尔顿面前这么说: 「我想跟你讨论采买服装的事情。」 听到芙洛儿所说的话语后,虽然变化得缓慢,但密尔顿原本显得惊讶的表情,逐渐化为无敌的笑脸。 芙洛儿提供自家作为讨论采买事宜的场地。 因为家里有贝托菈在,她从屋顶的接缝位置,到老鼠逃跑的洞口位置都确实掌握,所以不需要担心计画遭人窃听。 而且,欧拉也在只隔著一道墙的隔壁房间。 就算没有缠上头巾,只要有这份安心感,就像得到了一百人的助力。 「我已经跟商行说好让我代理采买。」 「你跟目前往来的商行说过要开始做新生意的事情了吗?」 「说了。所以,我必须在最后帮他们赚一大笔利润。」 「这就是你晚回的原因?」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显得疲惫地笑了。 「是的。所以,暂时不能再去那个家族拜访了。我不是去那边强迫推销商品回来的喔。因为连园丁的学徒都跟我买了衣服,除非有人突然变胖,否则应该有好一段时间不需要添购衣服吧。」 密尔顿准备出发当时,马匹上装了二十件不知什么服装。 就算那只是二十件普通的围裙,而每名佣人都分到一件,也会多出来才对。 密尔顿肯定推销得很辛苦。 不过,这证明了密尔顿的销售技术高超。 芙洛儿心想,这次的交易绝对不会亏损。 「那这样,就算我们接下来采买衣服来销售时遇到最惨状况,只要你死命地推销,就不会亏损,是吗?」 密尔顿用手摸著下巴,与一个星期前相比,他手上的乾燥裂痕变多了。 他的下巴也冒出了短短胡须,看起来颇有威严。 「没错。不过……」 「嗯?」 芙洛儿反问的同时,密尔顿看向了天花板。 天花板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老鼠从屋梁上跑过。 「不过,我真的曾经不怕死地拚命工作过。希望不要变成那样才好。」 密尔顿没有看著芙洛儿,而是一边看向老鼠,一边说道。 芙洛儿一边努力不让情绪显现在脸上,一边猜测著密尔顿所说的「那样」是指什么。 密尔顿所说的「那样」应该有两个意思,一个是指自己一路不怕死地拚命推销的事实,另一个是指像在屋里到处跑动的老鼠一样。 「芙洛儿小姐,你应该会担心一些事情吧。」 「咦?」 芙洛儿不禁反问道。 欧拉事前提出的吩咐事项当中,有一项是不明白时必须保持沉默地一边思考,一边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语。 不明白时如果立刻反问回去,只会无益地让对方变得有利。 所以,当密尔顿发出「嘻」的一声笑出来的瞬间,芙洛儿不禁以为密尔顿是在取笑她做出这般举动。 直到有人开口说话后,芙洛儿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而这个人当然是密尔顿。 「负债,我曾经有过负债。」 「负债。」 芙洛儿没有以疑问句回答。 对于这个字眼,芙洛儿根本不需要反问也耳熟能详。 「是的,当初其实是另一家商行看中我的能力。不过,那家商行知道我的立场,所以抓住我这个弱点利用我。就在我遭受无情对待的时候,目前合作的这家商行借给了我能够暂时不愁吃穿以及住处的资金。我虽然觉得幸运,但并不感谢对方。」 听到密尔顿如谜题般的话语,芙洛儿脑中立刻浮现了答案。 密尔顿只在嘴角浮现如粗俗佣兵般的笑容,然后沉稳地滔滔描述起往事: 「劳动是值得尊敬的行为。然而,人们如果白天劳动,晚上就必须睡觉。这是神明定下的世间真理。明明这样,却有人不管是神圣的日子还是欢喜的日子,甚至悲叹的日子,都不分昼夜地不停劳动。要不是借了恶魔的力量,这种事情根本做不来。」 这是出名的传教话语。 芙洛儿知道最后一句。 「其名为高利贷。」 对现在的密尔顿来说,能够暂时不愁吃穿及住处的资金,肯定是一笔毫无价值可言的小金额。 然而,如果对方是贪婪的商人,这笔资金的利息肯定是短短期间就理所当然要十成、二十成的利率。 芙洛儿的前夫因资金周转不灵而连日连夜向人借钱,最后终于把戴著三角高帽、满脸胡须的高利贷请到宅邸来时,那些高利贷口中说出的利息半年就要本金七倍的金额。 密尔顿之所以会说必须在最后赚到一大笔利润,或许是如果他要还债,必须有一笔数字不小的金额。 负债的枷锁比绑在狗脖子上的项圈更加强固。 而且,负债一旦解除,双方就此无恩也无仇。 思考到这里,芙洛儿有所察觉地再次凝视著密尔顿的眼睛后,不禁感到惊讶。 因为她看见原本像在表演小小余兴节目般,描述著出名传教话语的密尔顿眼神,不知不觉中变得非常平稳。 看见密尔顿那诚实的目光,会让人觉得他如果表示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如果表示没问题,就一定没问题;如果表示会保护你,就一定会保护你。 芙洛儿瞬间说不出话来。 原因是,曾经因为负债而吃苦的密尔顿,竟然打算再次负债。 「如果……」 说著,芙洛儿因为太紧张而抬高下巴,话也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密尔顿轻柔地闭上眼睛,静静地反问说:「如果?」 「如果我说要收利息,你怎么打算?」 就算没有身处生意界,每个人也都知道金钱就是力量。 离开宅邸后,芙洛儿之所以没有遭遇悲惨命运,并不是因为有欧拉或贝托菈陪伴。 而是因为芙洛儿为了对前夫做出小小报复,从前夫荷包一点一点地偷拿货币。 在赚钱能力方面,芙洛儿根本无法与密尔顿相提并论。 然而,在力量关系上,芙洛儿则处于优势。 在宅邸时,芙洛儿连衣服也不会自己穿,甚至没有发薪水给佣人;这样的她空有贵族称号,事实上就像个被佣人照料一切的小孩。 密尔顿抬高脸,缓缓说: 「因为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唔。」 芙洛儿试图伪装冷静,但失败了。 她知道自己脸红了起来,但事到如今就是低下头,也为时已晚。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别开视线,先咳了一声后,开口说: 「一、一旦牵扯上损益,人就会改变。你、你应该知道这道理吧?」 这是芙洛儿向欧拉学来的话。 不过,在这样的状况下,芙洛儿之所以说得出话来,是因为那是向别人学来的话语。 如果试图自己思考话语,对于密尔顿的心意一定会掩盖了她的思绪。 「是的,我当然知道。所以,在牵扯上损益的瞬间,能够看见人们的真心话。还有……」 密尔顿笑著接续说: 「你没有打算收利息。我已经确认了你的真心话。我很肯定,就算你现在戴著头巾,想必也看得出来。」 芙洛儿清楚知道密尔顿没把她当成一个商人,而是当成贵族女孩看待。 照理说,芙洛儿这时应该要生气,并且设法反击回去。 然而,她却是觉得舒服得甚至让人讨厌、让人想哭。 这种感觉就像搔抓被雪地反射的阳光晒伤的部位一样,让人觉得舒服又难耐。 芙洛儿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样,从喉咙深处挤出话语: 「我……不会收利息,因为已经约定好利益折半。」 为了至少能够保有面子,芙洛儿简短地补上一句说: 「商人必须遵守约定。」 然而,密尔顿没有放过她。 「我们并没有签书面合约。」 芙洛儿知道密尔顿是「你想收利息的话,还来得及」的意思,但事到如今怎么可能签书面合约。 如同芙洛儿一项一项地排除不安因素,密尔顿也以他的方式在排除自己的不安因素。 看见芙洛儿摇了摇头,密尔顿虽然没有变化表情,但忽然放松身体力量让自己靠在椅背上。 密尔顿那模样不像在演戏。 这时芙洛儿才发现原来密尔顿也感到紧张。 「那么,我们可以开始讨论具体内容了吗?」 密尔顿在两人之间丢出了这句话。 不愧是密尔顿,就算被赶出了家门,仍旧拥有贵族男子的风范。 在互斗刚刚结束的懒散气氛中,他确实把对话拉回主题。 「我也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应该值得信任。」 事实上,芙洛儿确实排除了心中的疑虑。 密尔顿说出最合理的判断,并愿意来到这里。 接下来只要采买衣服来销售就好了。 「那么,方便开始讨论服装种类和数量吗?」 「麻烦了。」 芙洛儿点点头后,明确地说道。 晚餐时间。 固定成员围绕在餐桌旁,包括了芙洛儿、贝托菈,还有欧拉。 虽然芙洛儿邀请了密尔顿留下来吃晚餐,但密尔顿态度坚定地拒绝了。 不过,芙洛儿仔细一想,才想起密尔顿运送服装去销售,回来后便直接来到芙洛儿住处讨论合约事宜。 比起吃饭,密尔顿或许更想要休息。 芙洛儿一边这么想著,一边等待欧拉确认密尔顿提议的服装种类、颜色和花样,以及产地和数量。 「嗯。」 看完所有内容后,欧拉一开口就是先发出这般叹息声。 或许是毕竟年岁已高,欧拉闭上眼睛让身体缓缓往椅背靠,然后缓慢且用力地做了一次深呼吸。 虽然内心感到些许不安,但看见欧拉额头上没有堆起皱纹,芙洛儿猜测著提议内容应该不是太差。 「不愧是这方面的高手。」 只是,芙洛儿没想到欧拉竟然会说出这般夸奖话语。 「内容不差吗?」 「是的,甚至应该说内容很不错。虽说贵族大人们的喜好很容易改变,但一些应该有的基本款式不会改变。像这内容也提议得很好,这个现代风格的亮丽花样薄布料,确实掌握到了来自远方国家的自信商品。接下来就看那位先生的口才好不好了……」 「关于这点,我已经见识过了。」 看见芙洛儿带著自嘲意味地说道,欧拉露出正经表情,然后轻轻咳了一声说: 「那么下一点,关于与波斯顿家少爷之间的金钱关系的合约书。」 「……还有什么不妥吗?」 芙洛儿显得不悦地反问道,但应该说她有一半是带著难以置信的心情。 针对与密尔顿之间的金钱借贷与利益关系,芙洛儿先整理出约定内容,再由欧拉以绝不遗漏一滴利益的犀利目光检查过一遍,并大幅度地做了修改。 而且,不仅针对约定内容,连文章语法也彻底做了修改。修改内容包括了迂回说法,也使用了平常绝对不会使用的单字来形容同一件事情。修改当时芙洛儿不禁有种回到小时候在学习单字拼法的错觉,而实际上只要文字稍微写得潦草了一些,欧拉就会叹口气,同时把贝托菈叫来。 芙洛儿每次要重写,拿著昂贵纸张前来的贝托菈脸上,就会多出一条皱纹。 「不管注意多少遍,永远不嫌多。因为这份合约书要是有什么内容不全的地方,辛苦赚得的利益有可能全被人拿走。」 欧拉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生意界待了几十年,既然他会这么说,就表示或许真是如此。 然而,芙洛儿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说:「就算是这样,也要有个限度才对。」 再说,签合约的对象是密尔顿。 密尔顿并非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商人,他原本生活在会以家族名誉与自尊做出承诺的世界。 如果让密尔顿知道签合约前,这方是如此充满猜疑地写下合约书,说不定会打坏了心情。 芙洛儿暗自心想如果换成是自己,一定会因此打坏心情。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的这般心声,欧拉摆出阅读文字的惯用姿势让身体往后退,拉远与纸张的距离后,一边眯起眼睛,一边读出内容: 「以神之名,由芙洛儿.冯.伊塔詹托.玛莉叶.波伦提出,给敬爱且诚实之密尔顿.波斯特。两人在神之旨意下相遇,共同协议经由琼斯商行采买毛织物、麻织物、银制饰品,采买费用由波伦全额负担,但采买费用之五成金额视为波斯特之贷款。此贷款可依采买商品之销货收入抵销。针对此贷款,波伦不收取利息,利益则由两人对分。所有采买商品皆视为波伦所有。最后,愿神庇佑。」 滔滔读出合约内容后,欧拉还是不肯从纸张上挪开视线。 明明已经多次构思过文章,也仔细斟酌过使用单字,才好不容易写出这合约内容,欧拉却仍然直盯著合约内容看。 不过,芙洛儿大概猜得出欧拉接下来会说什么。 「关于波斯特家少爷的贷款。」 芙洛儿没想到自己的猜测如此准确,带著抗议意味地伸手拿起面包。 「五成就好。」 芙洛儿的回答简短且坚定。 虽然欧拉直直凝视著芙洛儿,但芙洛儿没有打算让步。 合约书里针对贷款部分的约定重点在于,当密尔顿估算错误,以低于采买金额的价格卖出商品时,芙洛儿必须负担损失到什么程度。 以欧拉的观点来说,理所当然要收取十成以上的利息,如果是精打细算的商人,更会若无其事地提示十五成或二十成的数字。教会以「借钱回礼」的说法,心不甘情不愿地表示认同的利息,一年大概在两成到三成的范围,所以尽管收取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显得太过分,以从采买到卖出就是花上好几年也不足为奇的交易来说,十五成或二十成的利息已算是低于标准太多的数字。 利益对分之外,密尔顿负担的部分还只有采买费用的五成;听到这般从不曾听过、如神明大发慈悲般的条件,欧拉愤怒地瞪大了眼睛。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认为只要收取五成利息就好。 虽然芙洛儿一方面是因为信任密尔顿,但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那就是,芙洛儿只有少许资金但没有力量,相对地密尔顿却拥有强大力量。如同只因为芙洛儿出身于贵族,所以贝托菈和欧拉会向她低头般,芙洛儿难以忍受只因为有钱,而让密尔顿向她低头。 密尔顿借力量给芙洛儿,相对地芙洛儿也负担风险。她觉得这样的关系才能够与密尔顿站在对等地位,否则就太卑鄙了。 不,不止卑鄙,芙洛儿甚至觉得卑劣。 芙洛儿的前夫正是卑劣的化身,而他也招来了许多不幸。不需要这么做,也能够拚命追求利益才对。 芙洛儿一直抱持这样的想法。 或许这样的想法太天真。 但是,如果找到真的值得相信的对象,就不会是太天真的想法。 芙洛儿向欧拉这么做了说明,也以「她本来就没打算让自己亏损,所以这个约定不会有任何问题才对」为理由说服欧拉。 原本一直凝视著芙洛儿的欧拉闭上眼睛,然后用力叹了口气。 欧拉让步了。 芙洛儿也放松肩膀的力量,并恢复了笑脸。 「那么,我没有其他该说的话了。接下来能做的,就只有祈求神明让交易顺利进行而已。」 收拾好纸束后,欧拉伸手拿起小麦面包,那是贝托菈以她不变的才华便宜买来的小麦面包。 「就算没有向神明祈求,也一定会顺利进行。」 有了欧拉的保证,加上亲眼见识过密尔顿的流利口才,根本就不需要祈求神明。 这么想著的芙洛儿心情大好地拿起汤匙准备喝汤时,听到欧拉又咳了一声。 「请您不要掉以轻心,做生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就算我们没做任何坏事,也可能因为,好比说,货物因为船只遇难而无法送达,或一切平安地把服装采买进来,却在准备前往销售的途中被山贼抢去。」 欧拉的话语毫不留情地往芙洛儿身上泼冷水。 她脸上顿时从笑脸转为不悦表情喝著汤,而会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欧拉的话语确实指出了重点。 欧拉指出的可能性确实不容忽视,也不应该忽视。 话虽这么说,如果一直害怕发生这些可能性,不就什么事情都无法进行了吗? 「不过,顾虑风险是幕后人员的工作。如果大小姐也像我这样烦恼东又烦恼西,原本能够顺利进行的事情也会进行不了。」 芙洛儿不禁觉得喝不出汤的味道,因为她知道欧拉是顾虑到她的感受才这么说。 对于欧拉指出重点的话语,虽然听了会生气,但芙洛儿知道欧拉指出的重点完全正确,也知道自己如果对欧拉摆臭脸,根本是搞错了对象。 不过,她抬起头一看,发现欧拉目光看向远方,并露出苦笑。 芙洛儿非常清楚欧拉露出这般表情时,在视线前方看见了什么。 在欧拉视线前方的是芙洛儿的前夫,也就是欧拉的前老板。 「我的前老板也是一位不顾后果行动的人。不对,他确实以他的方式做过彻底计算,并且看见了我们这种人根本看不见的什么存在……毕竟事实上,我的担忧不知道有多少次最后都只是我庸人自扰。世上确实有所谓的天才,但站在前头勇往直前的人,与跟随在这些人后方才能够发挥才华的人之间,有著某种明显的差距。就这点来说,大小姐算是属于……」 欧拉把视线从遥远的过往记忆,拉回眼前的芙洛儿,然后接续说: 「前者吧。」 欧拉时而会说出捉弄人或开玩笑的话语,但这次不是。 芙洛儿放下汤匙,擦了擦嘴巴后,为了掩饰难为情而露出腼腆笑容。 「被人当面这么说,还真有些难为情。而且,你这样说我,小心我会得寸进尺。」 「既然您有这般自觉,就没什么好担心了。顾虑风险是我的工作,提醒您也是我的工作之一。当然了,还有贝托菈也会在旁边提醒您。」 贝托菈像个佣人的典范,表现出对主人们的对话完全不感兴趣的态度。 与其说不感兴趣,贝托菈肯定纯粹是被等会儿要做的家事占满了思绪。 住在宅邸时,各种家事是由多名佣人分担,但来到这里后,贝托菈必须一手包办所有家事。 贝托菈听到欧拉的话语而回过神来后,脸颊微微泛红地深深低下头。她肯定以为自己挨了骂。 「让我第二痛苦的事情,是挨贝托菈的骂。」 芙洛儿一边轻轻笑笑,一边看著贝托菈说道,她看见贝托菈一副不知道怎么了的模样。 「那么,最痛苦的事情呢?」 然后,芙洛儿这么回答欧拉的询问: 「最痛苦的事情,是把贝托菈惹哭。」 尽管惊讶地瞪大双眼,贝托菈似乎还是大概理解了自己被放在什么话题上讨论。她用手按住泛红的脸颊说:「请别开我玩笑了。」 以可靠程度来说,贝托菈的表现比芙洛儿成熟好几倍,芙洛儿却因为觉得贝托菈可爱,而忍不住笑了出来。 「看来,好像没有我出场的机会。」 「说不定你会出现在最高兴的事情中喔。」 老商人一副表示投降的模样举高手说: 「愿神庇佑!」 夜色静静地逐渐加深。 船只往来频繁。 昨天才刚长途跋涉驶进港口,只稍稍做了修补及补给工作后,明天就急著出航,可见其往来之频繁。 不仅如此,能够为船员及船只祈祷安全的圣职者人数也相当有限。 如果没赶上这班船,下次必须隔一个月以上才能够再做生意;像这类的情形,似乎是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与密尔顿讨论完事情只隔了一天,芙洛儿便在今天正午刚过的时间,与密尔顿一同坐在琼斯商行的书桌前。 不过,代表商行签约的汉斯并不在现场。 透过汉斯与商行签约之前,芙洛儿与密尔顿之间必须先签订另一份合约。 「你看一下这个。」 那是事前请欧拉检查过,谨慎地连文章语法也做了修改的合约。 除非密尔顿是跑腿的小伙子,否则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是什么。 贵族之间如果签订合约,不是被解读成不信任对方,就可能被解读成在侮辱对方。 芙洛儿不禁觉得心脏揪了一下,而她知道一定不是自己多心。 密尔顿接过芙洛儿递出的纸张后,忽然抬起头看向芙洛儿。芙洛儿缩起肩膀,脑中闪过密尔顿生气的模样。 然而,别说是生气,密尔顿甚至露出感到安心的表情笑了出来。 「这样我就能够安心了。」 因为掌握不到密尔顿的意思,芙洛儿竟然少根筋地反问说: 「安……心?」 「是的。我本来在想,你该不会真的只打算做口头上的约定……我当然不是不信任你。因为是你要把比性命更重要的资金借给我。这么重要的钱如果只是靠著口头上的约定借给我……」 密尔顿拍了一下插在腰上的短剑,以开玩笑的口吻接续说: 「我就必须像骑士一样拚命。」 听到密尔顿的话语后,芙洛儿才忽然明白密尔顿的心态。 有别于贵族与骑士之间的关系,做生意时必须把彼此的责任明确化,再讨论利益与损失。 即使这方给予对方无限信任,对方也可能只会带来极少利益给这方。 那利益少得甚至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所谓的生意,并非因为给予很大的信任,就一定能够得到与其相称的回礼。 如果是骑士,能够拚了命去做。 商人就不行了。 「不过,我当然也会觉得很开心。没有一个商人被人信任,还会不开心。而且,看到这个数字……我又得不顾一切地拚命了。」 密尔顿明明不过是说出交易上的数字,芙洛儿却不禁脸颊微微泛红。 信任对方的程度就算被直接解读成好感,也没什么好奇怪。 不过,这里是商行的一间小房间。 芙洛儿挑选字眼开口说: 「我听上过战场好几次的老骑士说过,当战场上没有一丝不安时,就能够发挥所有力量。」 「而且,信赖也能够消除不安。」 密尔顿只让目光扫过纸张一遍后,便在纸张最后签了名。 这份合约的条件虽好,但视状况而定,密尔顿也可能负债。 「那么,接下来应该换我来帮你消除不安。我会卯足劲地卖东西。」 芙洛儿曾听过前夫在房间里怒吼时说出这样的字眼。 给我卯足劲地卖东西!卯足劲地买东西! 芙洛儿现在不再觉得这样的字眼显得低俗。 这字眼听起来就像战场上轰隆响起的马蹄声。 「那么,开始采买的工作吧。」 芙洛儿接在密尔顿之后签了名后,敲响书桌上的小铃铛,把汉斯叫回了房间。 「鲁比克生产的各色薄毛织物,所有款式共二十二件。由伊林的工匠公会编织染色,并且盖了印的麻织物缝制出来的各色衣服共二十件。还有,四件克娃福尔的银制饰品……」 汉斯一项一项缓缓读出由密尔顿列出、芙洛儿写在纸上的商品目录。 因为汉斯依旧是面无表情,所以完全看不出他对这份商品目录抱有什么样的感想。 但不知为何,芙洛儿就是觉得汉斯应该抱有好感。 不过,不管汉斯的感想如何,芙洛儿两人纯粹是透过汉斯服务的商行采买商品而已,就算商品再怎么离奇,也不会有问题。 汉斯重新看过一遍写在目录上的商品与数量,以及颜色或价格等细节后,先揉了揉眉头,再看向密尔顿说: 「我不确定能不能凑到二十件鲁比克生产的商品。鲁比克生产的毛织物现在非常受欢迎。产能上是没有什么问题,但工匠们抓住我们的弱点,正打算涨价。应该只能够入手十到十五件吧。如果两位不惜成本也要搜购到的话,我就照著这个数量下单。」 当然了,购买金额越大,汉斯他们这些负责仲介的商行就能够得到越大的利益。 而且,商品来源是在无法立刻确认状况的对岸,所以根本无法得知汉斯的发言是真是假。 然而,密尔顿毫不迟疑地当场回答说: 「价格不能改。请在这个价格买得到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搜购商品。」 「我明白了。」 汉斯直接在纸上写下注意事项后,接著讨论下一种商品。 「关于伊林的商品,如果是这个颜色应该没问题吧。就算加上公会的盖印费,我想这价格也采买得到。至于克娃福尔的银制饰品……任何一家工作坊做的饰品都可以吗?」 「无所谓。不过,我要镶上珍珠和珊瑚的东西。」 听到密尔顿的回答,汉斯第一次露出扬起一边眉毛的表情。 「原来如此……那地方的琥珀已经不流行了啊。」 「我没这么说。」 两人别有含意的互动看起来像在互斗,又像是很要好的样子。 芙洛儿不禁有种近似疏远感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她的交涉技术不足,这种感觉更像小时候男孩们在她面前低声说著男孩才懂的秘密。 「我明白了。我们会尽最大努力采买这些商品回来。那么,请两位在这里签名。」 汉斯发出「咚」的一声把商品目录放在书桌上,并指向纸张下方的位置。 这动作的意思是要以商品目录取代合约书。 看见密尔顿看向自己,芙洛儿轻轻点了点头。 密尔顿接过羽毛笔先签上名字后,起身让座给芙洛儿。 「请再确认一次商品名称。」 汉斯一边在书桌旁等候,一边简短地说道。 毕竟是采买来自对岸的商品,发现内容有误时想要挽救并非那么容易。尤其是描述颜色有很多拼法相似的单字,万一拼写错了,那可是大事一桩。 所以,在记载了商品及注意事项的纸张上签名,能够为芙洛儿两人形成一道防卫线,也能够为汉斯他们形成一道防卫线。 没有什么事情比跟人争论个没完没了更丢脸了。 一直以来芙洛儿只是让自己记住欧拉这句话,而现在她能够慢慢体会出这句话的意思。 「这样就可以了吗?」 芙洛儿花了一会儿时间不知确认过几遍后,签下了芙洛儿.波伦之名。 汉斯看了芙洛儿签下的名字后,瞥了芙洛儿一眼。 虽然在汉斯面无表情的假面具下看见少许惊讶神色,但芙洛儿也装出不知情的样子。 「可以。那么,最后由我来签名。在神之名下……」 虽然密尔顿和芙洛儿也很习惯使用羽毛笔,但汉斯使用羽毛笔的熟练程度与两人有著明显区隔。 汉斯明明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在书桌上的纸张签名,其笔锋字体却比现场任何人都来得稳健且优雅。为了证明是三人签订的证书,汉斯在名字下方写下向神明宣誓的固定句型。 而且,汉斯签名时的笔锋显得优雅,但写下向神明宣誓的宣言时,笔锋却变得庄严。 或许汉斯懂得写出多种笔迹也说不定。 商人们的多才多艺程度实在令人惊讶。 「那么,这样本商行就与两位完成了代替两位采买这些商品的签约动作。愿神庇佑我们!」 一直以来,芙洛儿都是在欧拉的帮助下做生意,而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与人签订书面合约。 汉斯说出这番话后,芙洛儿与密尔顿签下名字的纸张,将决定两人的命运。这让芙洛儿不禁有种彷佛不小心走入回不了头的道路、近似后悔的感觉。 即便如此,芙洛儿还是缓缓地吸气,再吐气。 此刻的紧张感让芙洛儿觉得舒服。 「拜托您了。」 密尔顿伸出手与汉斯握手。 然后,汉斯朝向芙洛儿伸出了手。芙洛儿虽然感到惊讶,但也坦率地感到高兴。她有种轻飘飘的感觉,觉得自己总算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 「采买动作差不多要花上两星期左右的时间吧。」 「这么快?」 芙洛儿这么询问后,汉斯一边轻轻笑笑,一边点了点头说: 「如果必须去到每个城镇一项一项采买这些商品,确实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够采买齐全。不过,这上面列出来的商品之所以这么受欢迎,是因为也很容易采买。以这些商品的容易采买程度来说,只要找出聚集来自各地的大量商品、被视为贸易要塞的城镇,就一定找得到。所以,我才会说两星期。当然了,如果船只延迟,就没办法这么快了。」 等待墨水乾了后,汉斯小心翼翼地卷起签了名的纸张,并收进书桌的抽屉里。 虽然感到讶异,但芙洛儿心想,或许透过商行交易就是这么回事吧。 重要的是,列在纸上的内容没有任何会被人利用之处。商行只要照著纸张所记载的商品采买就好了,而且如果没有采买,也能够提出抗议。 这么改变想法后,芙洛儿看向排列在墙壁上的架子,以掩饰自己的注意目光。 想到放在房间架子上的无数纸张,一定也是像这样把某人与某人的交易化为文字,芙洛儿不禁感慨万千。 芙洛儿只是让目光稍微扫过架子,就看得出纸张数量惊人。 思考著不知道世上到底有多少交易被进行,她不禁有种晕眩的感觉。 「但愿一切能够进行得顺利。」 听到汉斯看似无意说出的话语,芙洛儿与密尔顿不约而同地以笑脸点了点头。 芙洛儿来到在汉斯介绍下,第一次与密尔顿见面的立食酒吧,与密尔顿举杯预祝生意成功。 早上时间港口为了将货物经由陆路往城外运送而忙成一团。过了中午,就变成忙著从船上卸货到港口。来到黄昏时分后,则忙于把集中到港口的大量货物装上船。 然后,船只会在隔天一大早驶出港口。 几十年来,港口一直不厌其烦地重复著这般作业。 芙洛儿今天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能够融入在这股巨流之中,喝下啤酒后,不禁觉得胸口一阵沁凉。 虽然芙洛儿的话变少,但密尔顿没有询问她怎么了。 密尔顿只是在对面静静地微笑著。 采买服装来销售。只要销售服装的利益够多,就算利益对分,也能够分到两成采买金额的利益。这金额有多大,只要写下数字计算一下就知道。第一次赚得两成利益。下一次能够赚得的利益,是采买金额加上这两成利益的两成金额。只要这么反覆下去,第四次就能够赚得两倍,第九次就能够赚得五倍的利益。假设采买作业能够在两星期完成,再花上一星期销售,一年能够进行约十七次交易。 想到做了十七次交易后赚到的利益,芙洛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她想起自己像个小孩子热衷于游戏一样,不停写出计算利益的数字。 一年后,利益会变成本钱的二十二倍。 现在芙洛儿能够理解商人们,怎么有办法赚到根本不把贵族放在眼里的利益。商人们肯定每年都赚得到这么多的利益。要是她说出「做生意真是太容易了」这种话,欧拉肯定又会愤怒地瞪大眼睛。 不过,这笔生意的展望极佳,让芙洛儿忍不住想要说出这样的话。她心想,世上真的存在著美好的相遇。 芙洛儿以比平常快上些许的速度喝光了第一杯酒。虽然芙洛儿的酒量不是那么好,但现在要她喝多少,她都喝得下。 「小心兴奋过了头,会不小心掉进别人设下的陷阱喔。」 密尔顿好不容易开口说话,却是说出这般话语,可见芙洛儿有多么兴奋。密尔顿说出这句话时,芙洛儿正好刚刚加点了第二杯酒,她显得难为情地放下朝向店老板举高的手。 如果这句话是从欧拉口中说出,芙洛儿肯定会不高兴,但现在她脸上浮现了腼腆笑容。 「不过,虽然我这么说,昨晚我自己也是在半夜醒来,然后赖著烛光在思考利润。」 「你是说第一次赚两成,第四次就变成两倍?」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露出惊讶的表情。 然后,密尔顿笑了笑,并立刻喝了口酒来掩饰惊讶。 「这当然也算过,但是我没去想过事情会发展得这么顺利。」 「你的意思是……琼斯商行会使坏心眼?还是负债的部分让你挂心?」 密尔顿先眺望在港口不停忙碌劳动著的工人们,然后看向芙洛儿说: 「也有可能得不到你的信任。」 「……那,我会把这点也加上。」 芙洛儿心想,如果不是在这般喧嚣之中,感觉一定会更好。 然而,正因为芙洛儿与密尔顿两人一同堕落到这种地方,才有今天的互动。 「或许是我自己单方面的想法,我总觉得商行是更卑鄙的地方。」 这次与上回不同,桌上不再只有豆子,还多了烤羊肉。密尔顿带著自嘲意味地笑笑后,用刀子刺起羊肉。 「经常有人会批评……说商行那些人只要能够赚到钱,似乎怎样都好。」 「……有时候他们也会让人觉得不爽。」 上次见面时,密尔顿为了掩饰苦笑而咬了豆子。 而羊肉似乎没有这样的功效。 「我也有过这样的想法。我以为他们会提出更麻烦的条件,像是酌收贵得惊人的手续费,或故意在合约上挑毛病之类的。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乾脆。像琼斯商行规模这么大的商行,或许不得不注重体面吧。」 「如果是这样,生意做起来就会更轻松,是这意思吗?」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微微倾著头。 他的举动不是在否定,也不是感到疑问。 而是不讨厌听到这种发言。 「当然了,你给我的条件更是好到让人无法相信。」 听到密尔顿以开玩笑的口吻说道,芙洛儿做作地别过脸去。 两人互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一副忍不住的模样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然后,如涟漪般笑过一阵又一阵后,总能够让人觉得心灵受到洗涤。 「以后请多多指教。」 说著,密尔顿伸出了手。 芙洛儿当然知道密尔顿口中的「以后」,并非只指这次的交易。 虽然听见欧拉的忠告在耳边响起,芙洛儿还是认为正因为这是一场美好的相遇,所以更应该好好珍惜。努力赚钱,越赚越多,最后…… 而且,想要知道商人们所追求,并期待看见的尽头到底有什么存在,比起独自寻求,不如两人一同寻求肯定会愉快得多。以一同寻求的伴侣来说,密尔顿算是不错的人选。 虽然芙洛儿根本不记得了,但她与密尔顿真正第一次见面是在晚餐会上。这次跟在晚餐会上不同,芙洛儿牢牢握住了密尔顿伸出的手。 以前,虽然芙洛儿只是轻轻触碰对方的手而已,回到家时却握得手都疼了。 不过,现在她不会再随随便便与人握手了。 芙洛儿只与能够信任的对象,以及能够让她赚钱的对象握手。既然如此,她当然要牢牢用力握紧密尔顿的手。 离开宅邸后第一次靠自己的双脚走路时,芙洛儿惊讶地发现地面竟是如此坚硬,而这次也一样。第一次用力与人握手后,她才发现对方的手有种难以形容的硬实感。 密尔顿脸上一直挂著淡淡的微笑,直直凝视著芙洛儿。虽然芙洛儿也凝视著密尔顿,但这里并非铺上白布的餐桌。花了足够时间握手后,芙洛儿咧嘴一笑,并把视线移向酒杯。 「商人一定会这么做。」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没忘记装出感到可惜的模样。 芙洛儿心想,他一定会是个好搭档。 看见他举高酒杯,芙洛儿也举起酒杯敲响对方的酒杯。 这天晚上,芙洛儿趁著用餐时向欧拉报告签约过程。 芙洛儿说明了大约需要花费多久的采买时间、汉斯提示的手续费,也没忘记补充说明汉斯无意说出的感想。 欧拉一直闭著眼睛聆听,最后睁开眼睛,并缓缓展露笑脸说: 「但愿一切能够进行得顺利。」 听到欧拉说出与汉斯一模一样的发言,令芙洛儿忍不住笑了出来。芙洛儿心想,似乎累积了某程度经验的商人都很喜欢这句台词。或许是这句台词充满期待,又不会太乐观,才这么讨喜也说不定。 目前还只是下订单做了采买动作而已,等货物送达后,还有销售工作必须做。 但是,这天晚上芙洛儿用餐用得愉快,也许久不曾感觉如此心胸开怀。 事后回想起来,芙洛儿才发现这天是她的命运分歧点。 向欧拉说明签约状况时,如果也说出那件事情就好了。 现在后悔也无济于事。 商人绝非圣人。 两星期后,芙洛儿切身体会到了这个事实。 这两星期的时间,芙洛儿忙著做一些不需要本金的帮手工作。 只要拥有某程度的可信度以及方向感,城镇及深山里多的是希望雇用人帮忙搬运货物的雇主。 芙洛儿有时会把毛织物送到远方的水车小屋进行毡缩处理,回程则是帮忙传送村民们写给城镇商人的联络书信。 虽然这些都是不会失败且稳定的工作,但只能赚得到与劳力相符的利益。 芙洛儿满脑子都想著采买服装的事情。 因为她一直有种想法。 她想著如果服装生意进行得顺利,就不需要再做这种当人帮手的细碎工作。 至于密尔顿,则是为了查出贵族们的荷包饱满程度和流行趋势,忙著逮住时而来到城镇的佣人们以收集情报。 下来城镇居住后,芙洛儿才知道原来远离城镇的宅邸内部情报本身,就具有价值。芙洛儿也得知来到城镇采买物品的佣人们,会四处说出宅邸内部的状况或谣言,并以现金收取代价的事实。 芙洛儿向贝托菈确认这个事实时,贝托菈一副尴尬模样别开了脸。 她似乎也做过不止一次这样的行为。 芙洛儿抱著「该不会也是吧」的想法询问欧拉后,才知道当初就是佣人把波伦家陷入窘境的情报告诉欧拉服务过的商行,也就是芙洛儿前夫所掌管的商行。听说那名佣人得到了一大笔钱。 芙洛儿的前夫来到宅邸提出结婚请求的几天前,有名女仆离开了宅邸,想必就是那名女仆提供了情报。 事到如今芙洛儿并不怨恨那名女仆,反而还佩服起女仆的精明表现。 她心想,原来眼力好的人处处可见。 「大小姐。」 芙洛儿正吃著放了大量乳酪的炖肉料理当午餐时,原本忙著接应来访者的贝托菈一回来,立刻这么呼唤。 她手上拿著一封信。 芙洛儿看向欧拉后,看见欧拉点了点头。 「谢谢。」 从贝托菈手中接过信后,芙洛儿拆开只上了少许红色蜡封的信封。 信上写著汉斯的签名,以及告知装了货物的船只已平安抵达的内容。 芙洛儿立刻阖上信纸并收进怀里,然后站起身子。 欧拉总是百般叮咛芙洛儿绝对要吃完饭,但这时候也表示了默认。 向贝托菈道歉后,芙洛儿抓起外套和头巾说: 「我去赚大钱了。」 虽然看见贝托菈瞪大了眼睛,欧拉则是一副感到疲惫的模样叹了口气,但芙洛儿没有多理会地披上外套,并缠上头巾走出家门。 她准备前往出租一间房间给密尔顿的工匠工作坊。 听说密尔顿还不太懂得家世和身分之差时,与他感情要好的佣人以工匠身分在该工作坊工作,那名佣人知道密尔顿没地方住后,便介绍密尔顿住进该工作坊。 世上有许多事物都是靠著人际关系在运作。 这也是欧拉语录之一。现在芙洛儿也能够慢慢体会出这句话的意思。 「抱歉。请问波斯顿先生在吗?」 芙洛儿自觉最近压低音调学男生说话,也学得越来越像样了。 一名工匠趴在细长型工作桌上,敲打著延展开来的皮革,他一脸呆然地看著芙洛儿。 芙洛儿又询问了一次后,工匠似乎总算明白了她想找的人是密尔顿。 「喔,密尔顿先生正好回来吃午饭。他在四楼,从那边的楼梯爬上去。」 「谢谢。」 道谢时要说得清晰,但是简短。 年轻工匠立刻咧嘴露出亲切的笑容。 芙洛儿是在经常进出负责毡缩处理的水车小屋时,学会让工匠喜欢自己的方法。 因为采取利用水位落差而转动水车的构造,所以工作坊的阶梯又窄又陡。芙洛儿一下子就习惯如何冲上阶梯。 开始做生意的这短短期间赚的钱虽少,但芙洛儿学会了很多东西。 她冲上阶梯,一鼓作气地爬到四楼。 爬上四楼后,不禁感到有些讶异。因为芙洛儿以为爬完阶梯后,会看见走廊和房门,可以让她先喘口气。 倘若兴奋地冲上阶梯,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未免太丢人了。 明明害怕丢人,芙洛儿却在爬完阶梯并准备绕过扶手的那个瞬间,看见密尔顿一副感到无趣的模样吃著面包。 「……你好。」 密尔顿吞下面包后,依旧面带惊讶表情地这么说。 芙洛儿试图立刻做出回应,但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急忙从怀里拿出信件。 「这个。」 然后,芙洛儿总算说出这么简短一句。 不过,真正重要的事情不需要太多言语,也能够沟通。 密尔顿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向芙洛儿说: 「船到了?」 芙洛儿点了点头后,密尔顿也慌慌张张地抓起了外套。 两人穿过被人群与马匹挤得水泄不通的港口,并飞奔进入琼斯商行。 这是芙洛儿生来第一次真的觉得自己的动作能够用「飞奔」来形容。 就连看见商行职员停下手边工作,然后睁大眼睛看向这方,芙洛儿也不在意。 「汉斯先生在吗?」 听到密尔顿的询问后,正忙著与人商谈或忙著盘点库存的商行职员,一起指向商行最里面。 稍微点点头示意后,芙洛儿与密尔顿两人朝向最里面冲去。 因为踏上富豪之路的第一步,就在那里等著两人。 「汉斯先生!」 尽管压抑著兴奋心情,密尔顿还是放大嗓门喊了汉斯的名字。因为他看见汉斯正好带著人从房间里面走出来。 汉斯一边看著手边的羊皮纸束,一边走出房间,朝向这方一瞥后,随即把纸束交给随从,并交代了一些事情。 或许是在进行大交易,芙洛儿感觉得到前方散发出紧张气氛,但这与芙洛儿无关。汉斯目送随从压低身子朝向走廊另一端小跑步而去后,总算回头看向这方说: 「货物是吧?已经送到了。」 汉斯露出显得再刻意不过的生意人笑脸,并动作明显地在身体前方握住双手。 芙洛儿猜想这应该是商行人员特有的开玩笑方式,于是朝向密尔顿露出显得不自然的笑容,结果看见密尔顿也露出相似笑容。 芙洛儿心想,原来不只有我一人觉得紧张。 「两位订购的商品已经平安无事地完成了卸货动作。虽然差点因为风向的关系延迟,但或许是本商行的名声鼎沸,所以度过了难关。」 看见汉斯面带笑容说出吹嘘话语,芙洛儿虽然回以笑脸,内心却不禁有些焦躁。 或许是察觉到芙洛儿的心情,也可能是同样感到焦躁,密尔顿先说了声「那个」,然后单刀直入地询问说: 「今天有可能拿到我们采买的商品吗?」 做生意讲求的是速度。 汉斯一副彷佛在说「我能够了解两位的心情」似的模样,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后,指向最里面说: 「商品放在后面的卸货场保管。我刚刚已经吩咐属下去拿订单,还要请两位确认现货是否与订购商品相符。」 汉斯方才似乎就是交代了这件事情给随从,其应对相当有效率。欧拉一直反覆叮咛,取货前一定要先确认。因为如果在取货后才抱怨,只会是在放马后炮。 在汉斯的带路下,先是密尔顿,接著是芙洛儿跟在后头在走廊前进。走廊上张贴了以华丽刺绣做成的巨型海图以及人物画,可窥见琼斯商行的光荣轨迹。 途中穿过的其他走廊上,以及房门敞开的房间里,可看见桶子、木箱以及大型陶壶等容器,清清楚楚说出琼斯商行是海洋与陆地的结合点。通往后门的狭窄走廊上挤满了人,忙上忙下地到处走动,就连在琼斯商行地位不算低的汉斯,也必须侧著身走路。 走廊上,可看见小伙子、年轻商人,或是全身肌肉发达的壮男穿梭其中。 穿出狭窄走廊,来到卸货场后,首先感受到小麦香味扑鼻而来。小麦香味或许是来自利用春天融雪水磨成的小麦粉,整个卸货场变得白茫茫一片。卸货场上,卸货工人们抱著能够轻松装进一个大人的麻袋,上半身沾满汗水和麦粉工作著。 芙洛儿两人被带到卸货场的一个角落,那里排列著尚未覆盖上一层白粉的木箱和桶子,说出这些货物刚刚搬来没多久。 方才那位随从已经在货物前方守候,看见汉斯出现后,随从迅速递出夹在其腋下被卷起的羊皮纸。 或许是准备用来打开木箱,随从身旁立著带钩的铁棍。 「全放在同个箱子里?」 汉斯询问了随从。随从是一名目光犀利、动作敏捷的年轻人,感觉就像正在体验汉斯曾经分享过的辛苦谈。 年轻随从沉默地点点头后,立刻拿起立在身旁的铁棍。 「那么,我们现在要打开木箱,有问题吗?」 汉斯的话语是在确认打开木箱的动作没有违法。 对芙洛儿与密尔顿这两个前贵族来说,这是他们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听到的话语。 密尔顿代表点了点头后,汉斯随即发出指示。 钩住放在最前方的木箱盖子,年轻随从轻轻使力后,箱盖随之弯曲变形并打开一小缝。这时,年轻随从先拿开铁棍,接著拿起挂在腰上、形状与铁棍相同的小一号工具拔起钉子。 「毕竟这箱盖和钉子都还可以使用。有时候我们想要表现生意好的一面,也会反过来破坏箱盖和钉子。」 听到汉斯的话语后,芙洛儿两人只是点了点头。商行人员看似无意的行动似乎都有著其用意。 年轻随从有技巧地拔出钉子,并拿起完好如初的箱盖后,便退到一旁,动作夸张地表示自己没有触摸过箱内的物品。 汉斯咳了一声后,以奉上赠品似的动作递出卷起的订单。芙洛儿接过订单后,密尔顿以眼神表示赞同,并往前踏出一步。这是大交易的第一步。 为了加入让商人们拚命前进的竞争游戏,这是第一笔交易。 密尔顿看向箱内。 然后── 「咦?」 发出如此简短一声的不是密尔顿,而是芙洛儿。 看向箱内后,密尔顿一副彷佛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似的模样挺起身子,然后转身看向芙洛儿。 他的脸色一片铁青。 然而,密尔顿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再看了一眼箱内。接著转身看向芙洛儿时,抽走了芙洛儿手中的订单。 「这是怎么回事?」 密尔顿的声音像发自地底深处般低沉。 看见密尔顿这般露骨的愤怒表现,芙洛儿不禁缩起身子。 如果密尔顿的视线前方是看著芙洛儿,她或许会吓得当场瘫倒在地。 「什么怎么回事呢?」 「少在那边装蒜!」 密尔顿气势汹汹地说道,感觉散落在地板上的小麦粉尘就快飞了起来。 卸货工人们个个动作粗鲁,商人们个个著急不已。 就算有人发出轻微的怒吼声,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但密尔顿的怒吼声还是立刻吸引了卸货场上所有人的目光和耳朵。 「我怎么会装蒜呢……」 即使在这般气氛之中,汉斯还是没有保持不变表情。不仅如此,汉斯甚至以有些瞧不起人的态度在安抚密尔顿。 「我……我怎么可能下这么离谱的订单!」 因为太过愤怒,使得密尔顿说不出话来。他紧握在手中的羊皮纸发出吱吱声响。 「离谱的订单?不,我在此向神明发誓,我们没有犯任何错误。我们确实依照您订购的数量,采买了您订购的商品。」 听到汉斯献殷勤的回答,全身血液冲上脑门的密尔顿似乎也察觉到事有蹊跷。 密尔顿似乎想起手中握著订单,他张开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僵硬的手,然后确认起订单上记载的内容。 在这之间,芙洛儿向前踏出两步,探头看向密尔顿确认过的木箱。 木箱里只看见一片黑暗。 不是一片黑暗。 木箱里装了净是以黑色为基础色调的服装。 就像在暗示芙洛儿两人的未来一样。 「这……太离谱了……」 「我们完全照著订购内容采买了商品。」 「说什么蠢话!」 怒吼声因为喉咙缩紧而变得沙哑。 密尔顿掉落手中的订单,然后转动视线看向汉斯。汉斯完全没有退缩。就在密尔顿忽然踏出一步的瞬间,方才那名年轻随从架起短剑挡在两人之间。 「贵族大人们似乎一下子就会吵著要决斗……但很遗憾地,我们是商人。纸上写的约定代表了一切。对于这点,您不是也有充分的理解吗?」 汉斯的目光冷漠,嘴角甚至浮现淡淡笑意。 芙洛儿把视线看向掉落在密尔顿脚边的订单。 订单上有芙洛儿两人的签名,还有两人列出的各种订购商品。 两人挑选的每一种商品都是亮丽的颜色和花样,肯定非常适合在风和日丽的春天穿著。 怎么现在会变成一堆黑衣? 芙洛儿屈膝捡起纸张,重新看了一次订单。芙洛儿感觉到一阵晕眩而揉了揉眼睛,但晕眩并非偶然。因为芙洛儿看见写在纸上指定颜色的文字,变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文字。 在几个字母上加上短短一条横线。只要这么做,相同颜色的订购商品就会全部变成黑色的订购商品。 有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吗? 不仅如此,写上四件银制饰品的拼写当中,有两个字母被加上线条和点,还有一个字母因为墨水晕开而变得模糊。这怎么看都像是琥珀的拼写。 芙洛儿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禁用手按住额头。商人们的技艺超群超乎人们想像,就是践踏伦理,他们也不以为意。欧拉之所以那么留意与密尔顿的合约书每个细节,原来是为了避免发生这般事态。原来合约要刻意使用平常不会使用的单字,并清楚写出不会有机会拼错字母的拼写。 不过,芙洛儿不单单是因为汉斯大胆窜改内容的行为,而感到惊叹不已。更让她恐惧的是,汉斯动脑筋的速度之快。 汉斯看见这张订单的瞬间,想必已发觉能够窜改内容,所以他临时决定让芙洛儿两人直接在订单上签名,就这么当成合约书。如果真要求安全起见,芙洛儿两人应该要求另外制作一张复本,但汉斯没有让两人注意到这点的机会。 那时汉斯一副这么做非常理所当然的模样,很自然地让两人签名,并收进书桌里。芙洛儿想起汉斯在最后露出的笑脸。 芙洛儿甚至失去想哭的气力。 怪物。 商人都是怪物。 「合约签了就算数。」 汉斯简短地说道,并举高手搭著挡在密尔顿前方的年轻随从肩膀。 「那么,请支付货款。」 忠实的仆人为主人递出了厚重帐簿以及羽毛笔。 蜡烛即将熄灭前的瞬间最耀眼灿烂。 彷佛应验了这句话似的,原本慷慨激昂的密尔顿变得意气消沉,从卸货场搬出货物的这段时间,一句话也没说。 虽然不愿意求助于琼斯商行的人,但芙洛儿一人要搬出货物实在太浪费时间。 芙洛儿请一名卸货工人帮忙搬运,最后好不容易地把所有货物装上一头骡马背上。 不过,芙洛儿没有说出道谢话语,而是给了卸货工人几枚铜币。 「谢谢。」 尽管简短,对方还是说出道谢话语。 芙洛儿不禁觉得自己似乎也变成了凡事以金钱解决的卑劣商人,一股苦涩滋味在她口中蔓延开来。 然而,如果芙洛儿真是个卑劣商人,就不会遭到这般手法设计,而把几乎所有财产变成一堆废物。 没错,密尔顿之所以会一直发愣,是因为取到的货物几乎是废物。如果觉得以废物来形容不好,也可以改口说这些货物能够以适当价格卖出,但与芙洛儿支付的金额相比,根本是一堆只能以毫无价值可言的价格卖出的商品。 相对地,琼斯商行以高价卖出销路不好,色泽黯淡的服装,当然赚了一大笔钱。现在只剩下彷佛暗示著未来的黯淡服装,以及魂不附体的密尔顿。 还有,芙洛儿与密尔顿签订的合约书而已。 「……衣服。」 在路上,芙洛儿受不了沉默气氛而说出这个单字。 虽然密尔顿没有看向芙洛儿,但芙洛儿知道他的身体变得僵硬。 「不全是黯淡颜色……不是吗?」 尽管知道这只是一时的安慰话语,但芙洛儿觉得事态还不至于到绝望的地步。 芙洛儿是打算这么告诉密尔顿,才会说出方才的话语,密尔顿却回头先看向在后方缓缓前进的骡马,再看向芙洛儿,然后扬起嘴角露出疲惫笑容说: 「如同银制饰品变成了琥珀,希望也变成了废物。」 「没……」 没那么回事;芙洛儿打算这么说,却变得吞吐。 密尔顿脸上浮现笑容。他像在生气似地笑笑后,摇了摇头。 或许擅长销售服装给贵族们的密尔顿,太了解这些货物有多么不值钱吧。 芙洛儿是因为不了解现实,所以还能够表现出坚强的态度。 「……可以卖到多少?」 芙洛儿心想,总不可能是零吧。 差不多七成,不然就是…… 「……」 密尔顿沉默地张开手。 他比出四根手指。 四根手指应该是代表四成的意思。 「有几件商品或许还有价值,但其余的真的如同废物一般……就算品质不会太差,那颜色这么黯淡,除非要举办葬礼,否则根本卖不出去。」 密尔顿保持脸上挂著自暴自弃的笑容说道,其颤抖不停的嘴角显得丑陋。 芙洛儿觉得彷佛看见临终前的前夫。 不过,与当时不同之处是,芙洛儿并不怨恨眼前这个男人。 「不过,能够卖到四成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只要做四趟交易四次就能够赚到双倍利益的生意,就会回本。」 听到芙洛儿的话语后,密尔顿一脸愕然表情。 然后,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又闭上嘴巴,最后一副无法忍受下去的模样说: 「太蠢了。」 密尔顿的脸因为焦躁而变得扭曲,那模样看起来像是无法以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身为听者的芙洛儿,也无法理解这么简短一句代表了什么意思。 密尔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放弃了。 芙洛儿还来不及搭腔,密尔顿已别过脸往路边走去。 「密尔……」 芙洛儿就快被城镇喧嚣掩没的声音当然无法叫住密尔顿,其身影转眼间便消失不见。留下了芙洛儿一人,以及被宣告只有采买价格四成价值的货物。还有,背著这些货物的骡马一头。 比起造成一大笔损失,还有被汉斯骗得团团转的事实,被密尔顿丢下的事实更教芙洛儿难过。 芙洛儿牵起骡马的缰绳,步伐蹒跚地踏上回家的路。 回到家时欧拉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芙洛儿已经不太记得了。 「完全没有挽救的方法。」 隔天早上,芙洛儿抱著但愿一切都是梦的心情,一边眺望雨中模样的中庭,一边走下一楼后,欧拉坐在桌前,头也没回地说道。 说完话后,欧拉总算回头看向这方。尽管屋内显得昏暗,芙洛儿还是看见了欧拉手上拿著小小玻璃。 欧拉从前服务的商行倒闭时,唯一被他抢救出来的,就是那副小小眼镜。 想必欧拉是试图在从汉斯手中拿到的订单上,设法找出突破点。 芙洛儿往桌上一看,发现烧尽的焦黑蜡烛附著在烛台上。 「完全没有挽救的方法。对方的手法真是高超。」 欧拉夹杂著叹息声的话语,完全没有愤怒或难以置信的情绪。 单纯显得疲惫的话语,比什么话语都让芙洛儿感到内心苛责。 「抱歉。」 因为受不了内心苛责,芙洛儿说出这个昨晚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单字。 然而,欧拉只是眯起眼睛,什么话也不肯说。 这时,贝托菈正好端著加热过的羊奶走来,并催促芙洛儿先坐下来。 「以我估算的结果,服装有五成的价值。不过,波斯顿家少爷的判断应该比较正确吧。毕竟我也不是那么了解最近的行情……不过,那些家伙还真有办法,能够把这种衣服放在仓库放那么久,让我都佩服了起来。以前确实有段时期流行过暗色服装就是了……」 欧拉指向放在桌子旁边的木箱内容物说道。 除非要举办葬礼,否则根本卖不出去;密尔顿的话语在芙洛儿脑中响起。 「不过,幸好大小姐您不是借钱来采买,所以不会被利息追著跑,也不会当场破产。销路好的衣服应该还是卖得出去,只好把这些衣服换成现金后……再做一阵子赚人工钱的工作。」 听著欧拉的冷淡话语,芙洛儿频频点头。 贝托菈在她自己雕刻做成的木杯里,倒了满满加入蜂蜜的热羊奶。 尽管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的不是哭泣,也不是道歉,芙洛儿还是抬不了头。她现在应该抬起头大声宣言。 说下次我绝对、绝对不会失败。 然而,这般不懂得死心、气势十足的优秀商人宣言迟迟没有传来,只有外头的雨打声在屋内空虚地响起。 如同晚餐会上一进一退的拉锯战,商人们会先让对方掉以轻心,以取得信任,然后巧妙地利用这点让对方掉进陷阱。芙洛儿隐约看见了这般商人们的真实世界。 商人完全无视于人们的心情,只要知道能够赚钱,就会以最适当的手段,在最佳时机发挥最大效果地付诸行动,而且毫不在意。 不管用了什么方法赚钱,赚到的同样都是钱。 如果是欧拉,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语。 而这样的话语正说出了事实。 「……对不起。」 芙洛儿用两手握著装了羊奶的杯子,带著恨不得自己溺毙在其中的心情嘀咕。 欧拉动也不动。 芙洛儿知道贝托菈打算代替欧拉动作时,欧拉以手势制止了她。 「请您休息一阵子……贝托菈。」 欧拉呼唤了贝托菈的名字,并要求贝托菈把装了衣服的木箱搬进仓库。欧拉自己则表示要去确认漏雨的状况,然后离席而去。 这样就剩下了芙洛儿一人。 屋外依旧下著雨,这时独自静静待在屋内甚至会觉得雨声吵。所以,就算再多一、两滴水滴声,也不会有人察觉。 连这般藉口都让芙洛儿觉得自己没出息,忍不住抱著杯子哭了起来。她会哭泣是因为不甘心,也觉得自己窝囊,但最大的原因是,想到未来必须跟那些商人做生意,就教她觉得害怕。 芙洛儿觉得自己根本做不来。 她恨不得把这般心情清楚地告诉欧拉与贝托菈。 但如果说了,未来怎么办呢?芙洛儿什么方法也想不出来。她只知道继续前进是地狱,回头同样是地狱。 芙洛儿希望有人来帮助她。只要有人愿意帮助她,她什么都肯做。 芙洛儿呼唤了神明之名。就在那下一秒钟── 「唔?」 芙洛儿突然抬起头,但并非因为贝托菈或欧拉回来。 而是因为她听见了怪声。 老鼠或小猫在雨天更容易闯进住家,所以芙洛儿猜想可能是小动物的声音,但一下子又听见怪声传来。 是敲门声。 有访客。 「啧!」 芙洛儿粗鲁地用衣袖擦脸,然后拿起放在旁边的手帕用力擤鼻子。 在这种下雨天,可能来访的客人相当有限。 这么一来,只可能想到一个人物。 这个人想必同样受了伤,也抱著不安心情。 芙洛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个人很难,但两个人或许就有办法熬过。 紧紧抓住这般期待的芙洛儿伸手拔出门闩,打开了大门。开门的瞬间水滴扑面而来,芙洛儿忍不住眯起眼睛。 她以为是自己眯起眼睛,所以霎时认不出站在门前的人物是谁。 「方便谈一下吗?」 听到对方这么说,芙洛儿只知道发愣而没有回答。 这也不能怪芙洛儿。 因为站在门前的不是密尔顿。 站在门前的是,让芙洛儿两人惨遭亏损的始作俑者汉斯本人! 「您决定出资之际,该不会没有与那位波斯顿先生签订合约吧?」 汉斯的说话态度就像毒蛇缓缓卷起猎物般令人不悦。 或许是这份厌恶感给了芙洛儿助力,她像从胃里吐出东西似的,发出低沉沙哑的声音说了句:「那又怎样?」 「波斯顿先生没有资产。这么一来,就表示是您提供资金,然后由他负责销售才对。」 鞣皮做成的顶级雨具泼水效果绝佳。 汉斯如修道士般戴著鞣皮兜帽,并从兜帽底下投来油亮目光。 「……那、那又怎样?」 芙洛儿说话时声音变得沙哑且吞吐,一方面是因为汉斯的模样显得可怕。 但更大的原因是,芙洛儿完全掌握不到汉斯有何目的。 他拿走了两人的所有资金,并且把如同废物的商品卖给两人,两人对他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才对。明明如此,为何汉斯会在这般雨天独自前来,还提出这样的话题? 如果要芙洛儿说出真心话,她根本不想再看见汉斯的脸。不仅如此,她甚至不愿意出现在汉斯的视野之中。 尽管如此,汉斯却露出如蛇般不会放过猎物的目光,直直凝视著芙洛儿。 「我不认为两位决定合作时,您会负起所有风险。您应该也要求了他负担部分责任才是。是多少呢?十五成?二十成?」 芙洛儿依旧抓著大门的手颤抖了起来,但并非因为寒冷。 她的手因为愤怒而颤抖,并从喉咙挤出声音回答说: 「别把我想成跟你们一样!我不会做那么卑鄙的事情。」 「那么,是多少呢?」 面对毫不畏缩的汉斯,芙洛儿不禁因愤怒而感到晕眩。 「五成,因为我相信他。」 芙洛儿勉强保持住理性回答后,汉斯轻轻动起嘴巴,并倾头说: 「那真是糟糕。这么一来,您应该损失了一大笔才是。」 芙洛儿的忍耐度已经到了极限。 她感觉眼前变得一片火红,并用力吸气准备使出全力,把超出忍耐极限的怒气化为怒吼声。在那下一秒钟,汉斯彷佛算准了所有时间似的径自往前踏出一步,然后送上话语说: 「可否让我们以您支付的采买金额,买下您与波斯顿先生的合约?」 芙洛儿脑中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咦?」 「这种事情很常见,就是所谓的债权让渡。不管您收不收取利息,波斯顿先生向您借钱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我想向您买下这个债权,而且是以您不会有任何亏损的价格。」 听到汉斯详加解释的说明,即使脑袋呆滞也能够轻易地理解意思。 这么一来,芙洛儿就能够一个接著一个联想出汉斯现在有什么打算,甚至还能够知道汉斯之前做过什么打算。 汉斯他们的一切计画都关系到现在这个动作。 一开始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也就是,取得密尔顿的债权。 这么做是为了用绳子绑住拥有优秀服装销售技术的密尔顿。 「要不然我们还可以把价码抬高一些,毕竟以后的日子您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就靠著您那份天真。」 芙洛儿瞬间甚至有种被人舔了颈部的错觉。 「您不如乾脆准备好嫁妆,找个人嫁了,如何呢?我会很乐意帮这个忙──」 这是芙洛儿第一次打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汉斯用手擦拭嘴唇,确认嘴上有血后,闭上眼睛几秒钟。 「等您堕落到谷底时,再来敲本商行的大门吧。我不会让您吃亏的。」 汉斯用显得特别红润的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血,然后带著粗俗目光说出这般话语。 「那么,告辞了。」 轻轻转过身子,再次在雨中走了出去后,汉斯忽然回头看向芙洛儿接续说: 「您如果改变了主意,欢迎随时来找我。」 商人。 芙洛儿心中的怒气早已不知跑哪儿去,只剩下这个单字。 商人。 他们眼里只看得见利益,那专注度甚至到了无情的地步。 利益的前方到底有什么存在? 为什么他们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芙洛儿一边目送汉斯以轻快脚步走在无人的雨中街道,一边发愣地思考这些事情。 想不透为什么。 商人简直就是异类。 芙洛儿当场瘫倒在地。可能是听到声音而赶来,贝托菈发出短短一声哀鸣后,冲向她身旁。 芙洛儿也记得贝托菈好像呼唤了欧拉,但她只是一直发呆地注视著雨水打在积水处。芙洛儿无法控制住想哭的情绪,在贝托菈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站起来后,摇摇晃晃地往雨中走去。 欧拉一副「发生什么事了」的模样来到一楼。原本回过头看向欧拉的贝托菈,慌张地想要把芙洛儿拉回来。 人们一旦牵扯上损益,就会改变。 芙洛儿走在雨中的街道上。雨势逐渐转强之中,她看见奇妙的光景。 这般雨势之中,竟然有一辆马车从芙洛儿住处旁的小巷子来到街道上。 驾驶戴著兜帽遮住整张脸到下巴位置,马车上的货物却堆放得草率。 简直就像匆忙把货物堆上去一样。 在那瞬间,芙洛儿拉高嗓门大喊: 「密尔顿!」 尽管视线因为雨水加上泪水而变得模糊,芙洛儿还是清楚看出驾座上的人物僵住身子。 马车加快速度在雨中奔去。 「密尔顿!」 芙洛儿大声喊叫,但第二次之后的呼唤根本没有喊出声音。 因为她被从屋内走出来的欧拉反扣住双手,并且拉进了屋内。 「密尔顿他……密尔顿他……」 尽管像在说梦话似的不停喃喃说话,芙洛儿还是清楚听见欧拉与贝托菈的对话。 快去仓库查看!门被敲破了。 放在仓库里的衣服几乎都不见了。 「大小姐。」 当芙洛儿察觉时,欧拉表情认真的面容已近在眼前。 「发生什么事了?」 欧拉用双手牢牢夹住芙洛儿的脸,芙洛儿就是想要逃跑或摇头都不行。 她闭上眼睛祈祷自己能够晕厥过去。 然而,现实不会改变。 「大小姐!」 芙洛儿像个挨了骂的小孩般一边哭泣,一边回答。 欧拉则像个温柔神父般仔细聆听。 「琼斯商行的人来过?那这样……偷衣服的人就是……」 芙洛儿点了点头,她心想应该不会是自己会错意。 密尔顿得知自己与芙洛儿被陷害的当下,一定早就察觉到汉斯的目的。 然后,他肯定一直等待著偷衣服的机会到来。 顺利的话,那些服装能够卖得五成金额。 既然如此,只要把服装偷来,然后卖出去,就能够为自己解决债务。 芙洛儿用力咬紧臼齿,然后闭上了眼睛。密尔顿没有信任芙洛儿。如果信任芙洛儿,就算欠芙洛儿钱,密尔顿也完全没有必要偷衣服。芙洛儿压根儿就没想过要责怪密尔顿害她亏损,或打算强硬讨债,更不可能想过要把债权高价卖给他人。 人们一旦牵扯上损益,就会改变。 芙洛儿希望密尔顿相信她一人不会改变。 然而,密尔顿没有相信她。 「大小姐。」 听到欧拉的声音后,芙洛儿张开了眼睛。这样的反应跟受过训练的小狗几乎没什么不同。 或许应该说,芙洛儿有困难时,欧拉的声音总会带来支撑她的力量,所以才会张开眼睛。 不过,此刻在芙洛儿眼前的欧拉,没有露出会带领她到安全地方的表情。 此刻的欧拉是一名面带严肃表情的老人。 「大小姐,请您做出决定。」 芙洛儿甚至忘了哭泣地反问: 「决……定?」 「是的。请您决定要这样遭人榨取金钱又偷走商品,被人狠狠踹在地上,弄得满身泥泞地继续活下去;还是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勇敢前进。」 芙洛儿明白欧拉的意思。 欧拉的意思是,如果要继续当个商人,就要把服装讨回来。 「大小姐!」 欧拉之所以大声斥骂,是因为芙洛儿打算别过脸去。 挨了骂的小狗尽管害怕,却不敢别开视线。 「大小姐。我之所以带您进到商人的世界,是因为觉得您太可怜了。您的职务就是乖乖待在一个地方,也因为这样,您只能随波逐流、任凭自己堕落下去。我想送给大小姐您一个机会,一个能够让您自己站起来走下去的机会。」 说罢,欧拉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摇摇头接续说: 「不对,我现在掩饰真实想法也不会有帮助。我的真心话是,希望大小姐能够帮我报仇。」 「……咦?」 「我在大小姐的丈夫底下工作以前,也是在知名商行工作。但是,在那更早以前,我还勉强算是个贵族。」 欧拉的话语使得一切静止下来,芙洛儿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停止跳动。 「我一心想著总有一天要追过所有商人,以公正的方法让他们屈服于尊贵血统之下。」 欧拉没有看著芙洛儿的眼睛说话,那模样显得十分苍老。 「但当我察觉时,已经到了这个岁数。我恐怕已经到不了黄金宝座。那也就算了,没想到最后连我的主人也走上破产命运。您也知道我没有小孩,所以……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我一直想把自己的梦想托付给大小姐。」 欧拉一副像在告白罪行似的痛苦模样说道。贝托菈把毛毯披在芙洛儿肩上后,也把自己的手轻轻搭在欧拉肩上。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任性。」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态,芙洛儿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 芙洛儿眼神飘移不定时,欧拉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子。 「贝托菈,去拿一些现金来。还有,外套跟……」 芙洛儿像弹开似地抬起了头,因为她知道欧拉打算做什么。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大小姐吃苦。您可以当做这是我为了把梦想强推给您而在赎罪。」 芙洛儿无法控制自己的脸变成扭曲的哭脸。 如果满足地接受欧拉这般话语,芙洛儿就真的会变成只需要乖乖待在某处的洋娃娃。 从前还有必须守护的家名,所以当个洋娃娃就算了。 但现在不再需要守护家名,如果不以自己的双脚站起来,芙洛儿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变成什么存在。 想到这里她不禁感到害怕,而抓住站起身子的欧拉腿部。 芙洛儿无法决定要当个洋娃娃,还是能够自立的人。但如果两者都不是,又教她感到害怕。 「大小姐。」 芙洛儿从未听过欧拉如此温柔的声音。 欧拉缓缓蹲下来后,温柔地抓住芙洛儿的手,一根一根地解开她的手指。 「请您别耍任性。」 然后,欧拉说出识破芙洛儿所有内心想法的话语。芙洛儿听了,倏地缩回了手。 「……」 欧拉沉默不语地看著芙洛儿,然后叹了口气。 在那瞬间,芙洛儿领悟到了一件事实。 她领悟到充满慈爱的眼神与充满轻蔑的眼神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张纸。 因为朝向对方温柔地伸出手,就表示认同对方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弱者。 芙洛儿回以大声怒吼: 「少瞧不起人!」 欧拉连眉毛也没动过一下。芙洛儿瞪著欧拉,然后站起身子再次大声怒吼: 「少瞧不起人!我受够了!我受够随波逐流的生活了!你的梦想?你把我当笨蛋啊!我又不是你的小孩!我自己会决定自己的路!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大喊大叫地放纵怒吼后,芙洛儿瞪著欧拉,肩膀也因为呼吸急促而不停上下摆动。 对芙洛儿来说,方才就那么抓住欧拉,让欧拉守护她的选择比较有吸引力。 但是,芙洛儿也能够轻易察觉到一件事情。 现在让欧拉守护或许没什么好担心。 那么,欧拉死了后呢? 这世间毫无慈悲,人们也不亲切,只要牵扯上损益,信用也会变成背叛。 裹著柔软毛毯一边晒太阳,一边午睡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必须活下去。 「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欧拉的声音、眼神以及表情都显得非常镇静。 芙洛儿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笑容说: 「我要去讨回来。」 「讨回什么?」 「讨回衣服。不……」 芙洛儿低下头调整呼吸后,看向欧拉。 「我要讨回决心。贝托菈。」 芙洛儿转身面向贝托菈,并对著不知所措地看著事态演变的贝托菈发出指示: 「把所有现金和我的外套拿来,还有短剑。」 一个优秀的佣人应该忘了自己是谁,而只记得自己是个佣人。 得到指示后,贝托菈立刻恢复平常的模样点了点头,并且开始行动。 「大小姐。」 「我说过不要叫我大小姐。」 芙洛儿打断欧拉的话语后,没有半点迟疑地瞪视欧拉接续说: 「我要讨回来。既然对方是驾驶马车,只要骑马就充分赶得上吧。我大概猜得出来密尔顿会去哪里,通往贵族宅邸的路不多。」 欧拉完全没有插嘴反驳,眉毛也没动过一下。 不过,芙洛儿明白欧拉的眼神诉说著什么。 「这样好吗?」 所以,就算听到这个问题,芙洛儿也不会不明白意思。 「无所谓。我要当一个商人,我要讨回这个决心。」 摺叠好的外套上头放了短剑,以及看得出真的是把所有现金收集起来的零散货币。 芙洛儿从贝托菈手中接过这些物品的同时,简短地道了谢。 「可以的话,我很想躲在被窝里发抖。然后一边发抖,一边相信这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的一切都是梦。可是,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流落街头。到时候想必贝托菈会先走,接著换我走。」 芙洛儿倾著头,并带著挖苦意味地扬起一边嘴角。 「凭那家琼斯商行的能耐,如果商品是我,肯定能够赚一大笔吧。」 贵族血统其实一点也不尊贵。 如果没有钱,就只有这般程度的价值而已。 「既然这样,我只能继续前进。而且,我知道的。」 「您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什么都不信、连心灵上的平静也拿来换金钱的商人,对利益前方的存在有所期待。」 欧拉睁大眼睛,并用力压低下巴。 这么说或许有些夸大,但欧拉那模样就像一个父亲看见小孩找到不该发现的东西一样。 芙洛儿一边独自笑笑,一边穿上外套,并将短剑插在腰上。 缠头巾的动作让芙洛儿心脏怦怦鼓动,那力道大得甚至让人发疼。 「如果利益前方有能够让人平静过活的某种存在,我愿意去追求。欧拉。」 「是。」 负责教育芙洛儿兼管帐的忠实手下挺直背脊答道。 「我需要你的帮忙,我不会再给你添麻烦了。」 「我明白了。」 「贝托菈。」 芙洛儿在雨中缠起头巾说: 「我出门了。」 芙洛儿把现金朝向马店老板的侧脸丢去,租了马匹往雨中冲去。 如果密尔顿把偷走的衣服卖了出去,芙洛儿与他的关系一定会就此永远中断。到时候只会剩下密尔顿认定卖不出去、如同废物般的服装,以及大笔损失。芙洛儿必须逮住密尔顿,先讨回衣服后,再讨论应该如何处置。 芙洛儿目前也只能这么做。 不管怎样,现在最应该优先的是,追上密尔顿把衣服讨回来。 「欧拉,短剑呢?」 尽管说话声就快被雨声及马蹄声掩没,芙洛儿还是大叫问道。 当然了,芙洛儿并非单纯在询问欧拉是否带了短剑。 「您发现时,对方只有一人,不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没问题!」 芙洛儿的前夫是个行事残暴的商人。 他肯定碰过不只一次或两次的打斗场面。 为前夫这种人工作的帐房,应该会比随便找来的流氓更加可靠才对。 「比起这个,走这条路真的没错吗?」 「密尔顿每次提起的大概都是那几个贵族!我不认为在这么慌张之下,他会去找没有交易过的地方卖衣服!既然这样,就只可能是这条路!」 路面满是泥泞,马儿好几次都险些失去平衡。 虽说知道如何骑马,但芙洛儿只学过基本技巧,顶多只会骑著马悠哉地搬运货物而已。 然而,芙洛儿以几乎紧贴在马背上的姿势骑著马。对她来说,缰绳的控制根本毫无关系,她只是抱著直接祈求马儿的心情,忘我地在雨中奔跑。 芙洛儿内心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怨恨。 那么,是什么呢? 芙洛儿如此自问,并找出答案。 她心想,答案应该是寂寞吧。 肯定是深不见底的寂寞。 「大小姐!」 可能是雨水冲刷,使得道路坍方。 前方出现一个大坑洞,马儿在就快掉进坑洞的地方差点失足。 芙洛儿之所以能够闪过坑洞,并非因为技术了得,而纯粹是因为幸运。 马儿在空中飞起时,紧贴在马背上的芙洛儿看见了一堆彷佛通往地狱入口似的泥泞。 「大小姐!」 马儿停下脚步后,芙洛儿拚命地挣扎,试图挺起几乎就快从马背上滑落的身体。 难为情加上不甘心的情绪交杂,使得芙洛儿听到这平常的称呼后,更加不悦。 「我说过不要──」 芙洛儿抬起头打算回以怒吼的瞬间,发现欧拉的模样有异。 「欧拉?」 雨水不停落下,使得视线变得模糊。 路面上满是泥泞,就是形容这里是泥沼之中,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马儿口中吐出白色气息,但一下子就被雨水冲散。 在这之中,欧拉停下马儿不知看向何方。 「大小姐,您看那边。」 芙洛儿拉动缰绳,让马儿朝向欧拉走去。 站到欧拉身旁后,芙洛儿总算理解了一切。 视线不佳、满是泥泞的雨中道路。 要不是发生了奇迹,真不知会是何等惨状。 眼前的情景就是说明没有发生奇迹时的范例。 「那就是造成这个坑洞的原因吗?」 「似乎是这样没错。」 路面上形成的大坑洞看起来,像是被某物刮过的痕迹。就像马车因为转弯不及,而一边发出哀嚎般的嘎吱声响,一边刮过路面的痕迹。 芙洛儿走下马背,然后走近道路边缘。前方是陡峻坡面,顺著坡面稍微往下走就会看见一条小河。小河的河水量因雨水而增加,河水也变成了泥水色。这般小河与山坡之间── 有一辆掉了一边车轮的马车,还有仰卧著、动也不动的马儿。 芙洛儿在自家前方看见的那辆马车,就在小河与山坡之间。 「大小姐。」 芙洛儿不觉得欧拉这声呼唤有什么含意。她心想,或许欧拉是觉得这时候如果不搭腔说不过去。 芙洛儿取下头巾,小心谨慎地走下山坡。 四周只长出少量绿草,所以这般雨势之中,也能够立刻看出鞋印。然而,芙洛儿没看见密尔顿的鞋印。这么一来,就表示密尔顿可能被卷入意外而晕厥过去,不然就是…… 芙洛儿一步再一步地慢慢走近。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芙洛儿来到剩下三步路的距离时,发现了那存在。 马车的一边车轮因为速度太快而陷入地面。 一名男子被压在马车底下。 乍看下,男子沾满泥土和鲜血的面容像是疲倦想睡的样子。 「……被追上……了啊。」 男子口中还吐著白色气息。随著证明生命的气息涌出,男子说出如此镇静的话语。 芙洛儿走完最后三步,站到密尔顿面前。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这样太自私,但是……」 密尔顿的左手有一半面积已支离破碎,眼见就要断了。 他一边拚命伸长还能够活动的右手,一边挤出话语接续说: 「救我。」 密尔顿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救得活的样子。 他自身似乎也觉得自己没救了。 即便如此,人们临死之际还是会做垂死的挣扎。 芙洛儿也不觉得密尔顿的话语带有虚假成分。 「我是一时冲动……才这么做……我、我不是跟你说过负债的事情吗?」 密尔顿的笑脸或许是哭脸。 芙洛儿蹲下身子用手按住密尔顿的脸颊后,发现滑过脸颊的水滴很温暖。 「我很害怕……所以……」 芙洛儿瞥了一眼密尔顿胸膛以下的身躯。 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松软,说不定密尔顿被压在马车底下的身躯没有受伤。 而且,密尔顿用右手抓住芙洛儿小腿的力道也意外地有力。 如果立刻绑住密尔顿的左手加以止血,再用堆在马车上的服装替他取暖,然后叫欧拉趁著搬开马车的时间去向人求救,或许还有救。 「下次,我绝对不会背叛你,所以……」 「所以要我救你?」 芙洛儿反问道。她首度开口说话的举动,或许让密尔顿觉得看见了一道曙光。 密尔顿的笑脸变得明显。 「求求……你,求求你。」 受到恳求后,芙洛儿闭上眼睛。 密尔顿更加重了右手的力量。 「我们同是贵族出身,不是吗?」 然后,当芙洛儿再次张开眼睛时,视线已没有停留在密尔顿身上。 「……芙洛儿?」 芙洛儿无视于密尔顿感到怀疑的呼唤,缓缓伸出了手。 不知道是飞起的车轮碎片,还是固定在马车某部位的零件。 芙洛儿看见一块裂开的木头插在地面上。 「芙洛……」 密尔顿的声音逐渐转小,并只转动视线看向芙洛儿。 「欧拉。」 芙洛儿这么呼唤后,对著走下山坡的忠实仆人说: 「货物呢?」 「安然无恙。木箱内容物没有损坏。要是掉进了泥泞里,就彻彻底底没戏唱了。」 「这样啊。」 货物安然无恙。 既然这样,我应该也能获救。 这样的状况下,一般都会抱有这般想法,所以密尔顿也展露了笑脸。 不过,芙洛儿太清楚那笑脸不是发自真心的笑脸。 因为芙洛儿手上握著从地面拔起、前端变得尖锐的木头。 「这是你自身说过的话。」 听到芙洛儿这句彷佛独白的话语,密尔顿一副疲惫模样看向天空接续说: 「除非……要举办葬礼,否则……黑衣服根本卖不出去。」 聪明的男人。 芙洛儿用力吸了口气。 「我才在想你今天看起来很美……原来如此……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密尔顿像在喘气似地笑笑,而事实上也真的是发喘吧。 因为沾到泥巴加上天气寒冷,还有想必是大量出血,密尔顿的脸色变成像黏土般的颜色。 密尔顿的视线看向天空。 他看向自己即将前往的下一个住所。 「原来如此……哈哈……」 密尔顿显得疲惫地发出笑声,然后忽然闭上眼睛,当他接著抬高脸时,露出满面笑容这么说: 「可、可恶!垂死的演技被你识破了啊!」 演技再好,也不可能改变得了脸色。 尽管如此,芙洛儿还是不禁畏缩。 因为她察觉到了密尔顿的想法。 「欺骗你的时候,我、我没有半点迟疑!你还保有贵族的天真想法,根本做不了生意!商人就算欺骗他人,也不会觉得良心受到谴责,甚至还会感到喜悦,就连神明也不畏惧──」 密尔顿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芙洛儿的身体盖住了他。 不过,密尔顿的眼睛仍转动著。 芙洛儿感到犹豫。 她犹豫著要不要把木头插入密尔顿无法站起的身躯。 「喂。」 听到密尔顿的话语,芙洛儿吃惊地缩起身子。 「……你再不杀我,我都快死了。」 看见密尔顿露出温柔表情说出这般话语,芙洛儿施加了身体重量。 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木头深深陷入的触感。 「……很好,这样就对了……」 鲜血的味道在芙洛儿口中整个蔓延开来。 密尔顿把他颤抖的手,压在芙洛儿手上。 「当个没血没泪的优秀商人……」 事实上,这或许不是密尔顿在说话,而是血泡破裂的声音。 芙洛儿一直保持著姿势不动。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芙洛儿站起身子时,觉得自己已经变了个人。 「欧拉。」 芙洛儿简短地说完后,立刻得到回应。 「是。」 「把货物缠在马背上。还有,回到家后,立刻拿出剩下的黑色衣服和琥珀饰品,准备出货。」 「是。」 芙洛儿看著沾在手上的鲜血后,发出最后指示说: 「虽说被赶出了家门,但毕竟是贵族子弟因为『意外』而死。为了参加葬礼,想必需要很多黑色衣服和朴素的琥珀饰品吧。」 「是。大小……」 欧拉说到一半,忽然闭上嘴巴。 他不是在演戏。 芙洛儿转过身子后,欧拉立刻行了一个礼。 「我已经不是贵族。我是商人,名字是……」 为了成为连心灵上的平静也拿来换金钱的商人,密尔顿推了芙洛儿一把帮她做出最后决心。 芙洛儿决定借用密尔顿的名字。 「伊弗。」 「啊?」 芙洛儿把密尔顿的拼写字母加上直线和点。 就像两人遭人陷害的手法一样。 「我是商人,伊弗.波伦。」 雨水依旧不停落下。 伊弗重新缠上头巾后,立刻帮起欧拉搬运货物。 冰冷雨水不停滴落之中,伊弗.波伦踏出迈向富豪的第一步。 #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 第十一集了。这次是短篇集,加上这本已经发行了两本短篇集。 老实说,出道前我只会写长篇故事,短篇故事一直让我有种非常棘手的感觉。而且,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都必须用掉一个题材(也就是说,把题材用在短篇上太可惜了!)一方面因为受到这样的观念影响,所以一直没有写短篇故事,但实际写写看后,才惊讶地发现短篇故事意外地好写。尤其是想要从头到尾只描述赫萝与罗伦斯的愚蠢互动时,短篇的适合度压倒性地胜过长篇故事。 所以呢,这次收录了赫萝与罗伦斯的超闪光故事。读者如有抱怨,恕不回应。 不过,这次伊弗的故事占了半本书。伊弗是在第五集、第八集,还有第九集出现过的女商人。因为伊弗这个角色非常适合我以前就很想采用,却没能采用的题材,所以这次特地让她登场。不过,写著写著页数超出预期的多,所以占了半本书。在已出版作品中,伊弗虽然是个守财奴,但这次作品中的她,还是个保有贵族天真想法的女孩。就我个人的想法,我希望大家读完这篇短篇故事后,能够回头再读一遍已出版作品中的伊弗故事。尤其是第八集以及第九集! 不管怎么说,本著作的配角老是被人用了就丢,所以既然这次请了伊弗登场,下次我打算让诺儿菈登场看看。老实说,诺儿菈的故事写了大约一百五十张稿纸后,就被我丢在一旁。等我完成后,还是……我是已经想好了结局,只是……提不起劲……羊啊…… 零零碎碎地写著写著,就填满篇幅了。 下次的作品应该会是长篇故事,希望来得及在动画第二季剧情高潮迭起时出版(注:以上指日本时间)! 支仓冻砂 # 插图 ![](./插图/139807.jpg) ![](./插图/139808.jpg) ![](./插图/139809.jpg) ![](./插图/139810.jpg) ![](./插图/139811.jpg) ![](./插图/139812.jpg) ![](./插图/139813.jpg) ![](./插图/139814.jpg) ![](./插图/139815.jpg) ![](./插图/139816.jpg) ![](./插图/139817.jpg) ![](./插图/139818.jpg) ![](./插图/139819.jpg) ![](./插图/139820.jpg) ![](./插图/139821.jpg)